当然,克乃西特在对待德格拉里乌斯的友谊中多少含有一点儿怜悯的成份,他常常为这位处于危难和不快活状况中的朋友付出一种骑士式的友情。但是,光靠怜悯是远远不足以维持友谊的,一旦克乃西特重任在身,整日为工作、职责和义务之类疲于奔命,这种友谊也会不复存在。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德格拉里乌斯对于克乃西特的重要性和必须性,事实上并不亚于特西格诺利和约可布斯神父,他实际上与另外两位一样,乃是克乃西特生活中一种刺激性的因素,一扇望向新境界的小小窗户。我们相信,克乃西特在自己这位奇怪朋友身上觉察到他是某种典型思想的代表人物,随着时间的消逝,他也逐渐认识到,除了眼前这位独一无二的先驱者,卡斯塔里尚未出现过这一类型的人物,对于卡斯塔里而言,唯有通过新际遇,注入新血液才能够使卡斯塔里的生活获得更新,变得兴旺。德格拉里乌斯和绝大多数孤独的天才一样,是一个孤独的先驱者。他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目前尚不存在而将来可能出现的卡斯塔里王国内,他又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虽然仍远离世俗世界,而内部已因老化、因终日静坐而德行退化的宗教团体之中,在这个卡斯塔里世界里,仍然能够高度发挥智慧,能够深入潜心于重要精神思想,但是这些高度发展和自由发挥的精神活动已丧失了目标,只知一味欣赏自己精雕细琢的技艺能力。克乃西特看出德格拉里乌斯一身兼容了两个特点:既是卡斯塔里精湛技艺的化身,又是这类才能之堕落性和道德败坏性的一个警告信号。这个德格拉里乌斯确实又奇怪又可爱,但是决不能让卡斯塔里沦为满布德格拉里乌斯式怪人的梦幻王国。

这一危险固然远未降临,却已显露端倪。克乃西特懂得,只消把卡斯塔里贵族气的孤立围墙继续稍稍高筑一点儿,团体的纪律再衰败一点儿,宗教道德再沦落一点儿,那么德格拉里乌斯就不再是孤零零的怪人了,而成了日益堕落的卡斯塔里一个蜕化变质代表人物。倘若这个未来型的卡斯塔里人没有生活在克乃西特身边,克乃西特对他也没有精确的认识,这位游戏大师也许要迟些时候才会看清,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现此类衰落可能性的,如今克乃西特已洞察了真相,颓势业已开始,败落迹象业已存在。目光敏锐的克乃西特本能地觉察到这是一种征候,一个危险的信号,情况就像一个聪明的医生首次发现某个患者得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新奇病症一般。而德格拉里乌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一个贵族,一个出类拔革的才子。若先让德格拉里乌斯尚不为人知的预兆性病态传播开来,就可能改变卡斯塔里人的形象,也许整个学园和团体也会终于接受这种病态蜕化形象,然而未来的卡斯塔里人也许不可能都是真正德格拉里乌斯的人物,归根结蒂,不会人人都具有他那种罕见的才能,那种忧伤的性情,那种闪跃跳动的艺术家热情,相反,大多数人也许将会仅仅具有他的消极因素:他的不可信赖性,他的浪费才华的嗜好,他的缺乏纪律和团结的意识。克乃西特在心情不安的时候,脑海里常会浮现诸如此类阴暗想象和预感,唯有通过静坐沉思,或者通过加强工作量才能予以驱除,这一定耗费了克乃西特许多精力。

恰恰是德格拉里乌斯事件向我们提供了克乃西特如何进行教育的卓越范例,显示他面临问题、疑难和病态时从不逃避,而是努力加以战胜。如果没有克乃西特小心谨慎的照顾和引导,这位危险的朋友大概早就彻底完蛋了。此外,他无疑也会给整个游戏学园带来没有止境的麻烦,自从弗里兹成为精英分子之后,已经引起了不少麻烦。游戏大师克乃西特巧施手段,不仅让自己的朋友纳入正常轨道,而且让其在玻璃球游戏中充分发挥他的高超才能。克乃西特不知疲倦地耐心诱导朋友以有价值的工作克服性格上的弱点,我们不得不惊叹德格拉里乌斯事件实为处理人际问题的杰作。附带提一下,倘若有人把克乃西特任职期间所主持各届玻璃球游戏年会的风格特征进行精确分析研究,恐怕会是一项很美妙的计划,大概会获得意料不到的发现——我们很乐意向任何一位玻璃球游戏历史学家郑重推荐这项任务。每一届游戏无不又庄严又可爱地散放出奇思异想的光彩,韵律节奏又如此富于创意,绝非任何自我陶醉的技巧所可比拟的,每一场游戏的基本概念和结构,那一系列引导与会者静修的设想,全都是克乃西特运思后的产物,而一切技术上的精雕细镂和大部分细节处理则是合作伙伴德格拉里乌斯的工作。岁月流逝,这些游戏年会将被人遗忘,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工作仍会对后人产生吸引力和楷模的影响力。我们很幸运,他的生平和业绩已和所有公开庆典活动一样被记录和保存下来,而且,不仅埋藏在档案馆里,而且代代流传、生气勃勃地活到了今天,被无数青年学生研究学习,在许多玻璃球游戏课程和研讨会上成为广受喜爱的范例。连那位合作者的名字也跟着流传了下来,否则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或者至多只是许多往日传闻轶事中一个影子式人物罢了。

克乃西特就这样替自己难合群的朋友弗里兹安排了一个位置,让他充分发挥作用,结果不但多少充实了华尔采尔的文化和历史,同时也让这位朋友的形象在后代的纪念中获得一定程度的不朽性。我们在这里顺便说一下,这位伟大的教育者完全清楚自己对这个朋友产生教育影响的最重要实质性基础。基础便是朋友对他的爱戴和钦敬。众所周知,克乃西特与生俱来的和谐品性,他的领袖气质,向始至终不止吸引着弗里兹,也受着无数同辈人和学生的爱戴和钦敬,克乃西特运用权威力量时,倚持此一特点远胜于情持自己的职位,尽管他本性温和宽厚,却也屡试不爽。克乃西特能够非常精确地感觉到每一句善意赞同的话,或者每一句冷淡轻视的话所产生的影响。许多年之后,一位十分崇拜他的学生向人叙述道:克乃西特曾经一星期之久不和他说话,不论在课堂上,还是在研讨会上,都不和他说话,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把他当成了空气——在他上学几年所受的处罚中以这一次最厉害,不过收效也最大。

我们认为引证和回溯上述情况是不可或缺的工作,以便让我们的读者从这些段落中体会到克乃西特品性中两种相反极点的倾向,我们的读者既已追随我们的描叙经历了克乃西特的顶峰时期,现在就得准备历经他丰富一生的最后阶段了。他生命历程中显示了两种相反相成或者两个极点的倾向——也即是他的阴和阳——,一种倾向是毫无保留地忠于并且卫护自己的宗教团体,另一种倾向则是“觉醒”,想要突破、理解和掌握现实生活。约瑟夫·克乃西特作为信徒和献身者,宗教团体、卡斯塔里、玻璃球游戏在他眼中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在觉醒的、敏锐的、开拓性的克乃西特眼中,一切奋斗而得的价值均属过去,它们的生存形式面临变化,此外还存在着老化、缺乏创造性和衰落的危险。虽然教会的理想在克乃西特心中始终神圣不可侵犯,然而他也已认识到各个具体部门都面临着无常多变,都是可以批评的。克乃西特对自己所献身的这个精神团体,对它的力量和思想都是惊叹的,然而认为有一种倾向很危险,也即把自身存在视作唯一纯粹目标,完全忽视它应该对整个国家和全世界承担的责任和工作,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日益越来越贫瘠歉收,逐渐与整体人类生命脱离关系而日趋衰亡。他早在少年时代便已对这种危机有了预感,这也正是他始终犹豫不定、迟迟难以下定决必献身玻璃球游戏的原因。尤其在他和修道院的修士们,特别是与约可布斯神父展开讨论,勇敢地为卡斯塔里辩护的时候,这种意识常常更加强烈地袭向他的心头。自从他回转华尔采尔,后来又担任大师职务之后,他频繁地察觉到这一危险的明显征兆,既出现在那些老老实实照章办事的各部门官员和自己下属中,也出现在那些才华横溢却盛气凌人的华尔采尔精英分子中,特别是在自己朋友德格拉里乌斯非常感人又十分可怕的性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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