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迷了?啊,是的,但是我认为这个年轻人并非单纯出自喜爱的狂热而醉心着迷,他也不单是爱自己的老师而变成偶像崇拜者。他之所以着迷是因为他确实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一个现象,他不仅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在感情上体会得更精确。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让我感到多么震惊吧。今天我来看望老音乐大师时,心里不存多少奢望,或者可以说一无所求,因为我已六个多月没有看见他,而他的助手又给了我那种种暗示。我心里只有恐惧,生怕老人家会突然一下子就离我们而去,便急急忙忙赶来,至少得见上最后一面吧。当他看见我向我招呼时,他的脸便闪出了亮光,然而他只是唤了我的名字和握了我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就连他的姿态,他的双手似乎也在闪光,他整个的人,或者至少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雪白的头发和红润的皮肤,在我眼中都闪烁着柔和的清辉。我坐到他身边,他只瞥了那助手一眼,便打发了他。接着我们展开了一场我生平所经历的最奇特的谈话。谈话开始时,我自然觉得很别扭,也有点羞愧,因为总是只有我一人再三说话或者不断提问题,而他只用一个目光作为答复。我无法判断自己所说的话和所提的问题给他的印象,是否都纯属讨厌的唠叨。这种情况使我迷们、失望和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尽说些多余的话,太惹人厌烦了。我连续不断地向他说话,反应总只有微微一笑和短暂的一瞥。嗯,是的,倘若不是那一瞥全都充满了友好的情意,我就不得不认为,那位老人是在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嘲笑我所说的故事和所提的问题,嘲笑我徒劳往返来看他。事实上,我得承认,他的沉默和他的微笑确实多少含有类似的意义。它们无疑是一种劝阻和拒绝的方式,区别仅仅是它们建基于另一种精神层次和意识阶段,截然不同于普通的讥讽嘲笑。我在最初的自感软弱无力之后决心振作起来,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大的耐心和礼貌来挽救濒临垮台的谈话,然而我应该承认,这位老人具有强我百倍的耐心、毅力和礼貌,可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地应付我的努力。这种情况持续了约摸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光景,对我却像是过了整整半天似的。我开始感到悲哀、疲倦、厌烦,甚至后悔此行真乃多此一举,我开始觉得日干舌燥。我对面坐着这位可敬的长者,我的恩师,我的好友,自从我懂得思考以来,我就爱戴他,信赖他,从前我哪怕说一个字他都有反应,如今他却坐在那里只是听我说话,或者甚至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只是坐在他那光辉和微笑后面,隐藏在他自己那金色的面具后面,和我们完全隔绝了,他已抵达了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法则与我们完全不同,凡是我向他叙述的我们世界里的一切,全都像雨滴落在石头上似的飞溅出去。正当我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他终于击破了那道魔墙,终于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这也是我今天听他讲的唯-一句话。
“‘你这是徒劳的,约瑟夫,’他的声音轻柔,语调里充满了感人的友爱以及你也很熟悉的那种体贴照顾的情感。‘你这是徒劳的,约瑟夫,’这就是一切。他就像看见我久久地奋力做一件劳而无功的工作,不得不提醒我终止。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儿吃力,似乎已很久不曾动用嘴唇说话。他说话的同时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臂上——那手轻得就像一只蝴蝶——目光透视一般望着我,随后又微微一笑。我就在这一瞬间被他慑服了。他那种愉悦的沉默,他那种宽容和平静也多少转移给了我一点。我醍醐灌顶似地忽然领悟了老人的本质性转化;从世俗人生转向清静世界,从语言转向音乐,从私心杂念转向和谐统一。我领悟到自己得以亲眼目睹这一转化实属天大幸事,也才领悟笑容和光辉的意义。这里有一位圣贤和完人,他容许我沐浴他的灿烂光辉一个钟点之久,可我这个低能儿却一个劲儿地为讨他欢心而不断提问题,不断逗他说话。我得感谢上帝,他早早让我亲眼见到了这种光芒。他也可以支开我,以致我被永远拒之门外: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也许就不能够有生平从未感受过的最美妙的惊人体验了。”
“我想,”费罗蒙梯沉吟地说,“你发现我们的老音乐大师已经近似一位圣者,这件事由你而不是别人告诉我,总算还能让我相信。老实说吧,倘若出自任何别的人之口,我大概不会相信的。总而言之,我绝不是一个喜欢神秘主义的人,也即是说,我身为音乐家和历史学家,我只能是纯粹理性范畴的朋友和学者。我们卡斯塔里人既不隶属于基督教会,也不归于印度教或者道家学派,因而我认为,这类纯属宗教范畴的转化成圣,凡是卡斯塔里人全都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你——请原谅,我应该说尊敬的大人——亲口所说,我会把这种转化成圣的言论看作无稽之谈的。不过我想,你大概并没有要替我们可敬的老音乐大师进行封圣的意图,老实说在我们的团体里也找不到完成这类仪式的合格的主管部门呢。啊,请不要打断我,我是认真的,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你向我叙述了一种精神体验,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承认,我现在有一点儿惭愧感。因为你描绘的这种现象,不论是我还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并非一无所见,然而我们仅仅看到而已,几乎未加关心注意。我现在正在思索自己为何视而不见,为何漠不关心。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老音乐大师的改变令你吃惊,看出他已转化成圣,而我则几近毫无党察,原因自然很容易理解,你出乎意外地面对了一个已完成转化的人,你看见的是结果,而我与你不同,我只能说是这一逐渐变化过程的见证人。你在几个月前见到的音乐大师与今天所见到的截然不同,而我们这些经常遇见他的邻居则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显著变化。不过我还得承认这一解释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如果真有什么奇迹在我们面前出现,即或极其悠悠缓慢,我们也必然会有所知觉,会受到越来越强烈的触动,凡是没有偏见的人,都应该如此。我想,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所以迟钝的原因:我恰恰并非没有偏见。我看不见,注意不到眼前发生的现象,因为我不愿意发现它的存在。我和这里任何别的人一样,无疑都看见了我们尊敬的大师日益静默和隐退的态度,以及与之同时发生的在脸上焕发出日益更为明亮、更为微妙的光辉,每当他遇见我并以静默回答我的问候时,我自然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情况,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但是我始终持抗拒态度,不想深入去观察,我这样做全不是对老大师缺乏敬意,而有其他原因,一部分是厌恶个人迷信之类的盲目热情,另一部分则针对特殊的个人,譬如我讨厌彼特洛斯这个学生把老师当作偶像加以崇拜。其实早在你还在叙述故事之际,我就完全清楚了。”
克乃西特笑道:“原来你转弯抹角绕了一个大圈子,目的只想说明你对可怜的彼特洛斯的厌恶之情。现在怎么办呢?我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或者盲目热情的人么?我也在宣扬这种遭禁的迷信个人和迷信圣贤么?或者,你愿意向我承认——虽然你不肯向学生承认——,也就是说,你承认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若干东西并非梦想和幻景,而是确凿无疑的客观存在么!”
“我自然得向你承认了,”卡洛慢慢地边思索边说道,“没有人会否定你的精神体验,更没有人怀疑老音乐大师那种不可思议的笑容所包含的美或者快乐。问题在于:我们应该把这一现象归入何类学问?我们称呼它什么?我们又怎么解释它呢?这些问题听着有小学教师味儿,归根结蒂,我们毕竟就是小学教师啊。如今我希望把你和我们的体验加以归类和赋予名称,并不是我希望通过抽象提炼和归纳整理而损害它的真善美,而是希望尽可能精确、清楚地把它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当我偶尔走过一个地方,听到一个农夫或者小孩哼唱着我从未听见过的优美旋律,这对我也是一次重要体验。倘若我试图立即尽可能正确地记录下这个曲调,肯定不是简单归档了事,而是出于尊敬我的体验,使之永恒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