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没法回答的,大概只能由您自己作出确切判断了。”
“那么,好吧,”克乃西特大声说。“是不是老大师身体状况欠佳,已经到了让人担忧的程度?”
尽管这位大师说话的神态极为镇静,青年人仍然觉察到了他对老人的衷心担忧。这才第一次在会谈开始后始终目光严厉的青年人眼里露出了一丝善意光芒。当他终于决定和盘托出实情时,语调也变得较为友好亲切了。
“大师先生,”他说,“请您放心,那位可敬的老人身体状况不能说坏。一个人到了高龄自然体力日见衰弱,然而他一向身体健康,至今仍如此。我也不是说他外表有什么显著变化,或者体力突然迅速下降,他始终每天散步和演奏一段时间,不久前甚至还教两个小学生演奏管风琴呢,全都是初学阶段,因为他一向喜欢教最幼小的学生。但是,几星期前他回掉了最后两名学生,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征兆,这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此我更加小心留意他的状况,并得出了我的结论。——这便是我来此的原因。倘若我的结论和我采取的步骤还都符合实情的话,那是因为我也曾是老青乐大师的一个学生,而且是得意门生,我自以为这么说没错。尤其一年以来我受现任音乐大师委托照料他的生活,成为这位老先生的助手和伴侣。对我而言,这是一项使我愉快的任务。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这位老师兼恩人更受我的尊敬和依恋。他向我揭示了音乐的奥秘,使我得以用音乐从事服务,并且从中获取思想,认识宗教团体,还得以日益成熟,内心更加和谐,一切益处都受赐于他,全都是他的成绩。一年以来,我完全呆在他身边,虽然我还从事着几门专题研究,却时刻准备听他差遣。我陪他用餐,陪他散步,有时也和他一起演奏音乐,晚上就睡在他隔壁房里。我和他在一起生活关系如此密切,对他的衰老阶段——是的,对他肉体上的老化程度,也就观察得比较精细,我的苦于同伴不时对我的特别任务表示同情或者讽刺挖苦,因为我这么年轻力壮居然成了一个衰弱老耄的生活伴侣。但是他们全然不知,我想除了我之外没人确切知道,这位谦逊的大师在经历着什么样的老化过程,他的体力确乎逐渐衰弱,饮食越来越少,每次散步回来也越来越显得累乏,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病痛,同时由于年迈少动,平日更加富于思想,更加虔诚,更加威严,也更加纯真质朴。倘若说我这个助手兼侍从的职务有什么困难的话,也只存在一个难题,这位可敬的长者不要别人为他服务,因为他一如既往地只愿意施与,而不愿意获取。”
“我很感谢你,”克万西特说,“我真高兴,有这么一位既忠诚又知恩的学生呆在这位长者身边。现在请告诉我,既然老先生没向你说过什么,或者暗示过什么,你为什么觉得我必须去蒙特坡呢?”
“您刚才担忧地问起老音乐大师的健康,”年轻人回答说,“显然我的请求使您即刻联想到他也许病了,也许到了见最后一面的时刻。是的,我也认为正是去看他的时候。当然,表面看来这位尊敬的人远未接近大限旭是他辞别世界的方式很特殊。例如最近几个月来,他几乎完全戒绝了说话的习惯,虽然他一贯说话简洁,近日却达到了几近沉默无语的程度,这不免使我略感惊吓。最初,当他常常不与我对话或者不回答我的问题时,我想他的听力己开始减退,但是他的听力事实上没有改变,我已经试验过许多次了。因而我不得不揣测他已经精神涣散,不能够集中注意力了。但是这也不是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情况倒像他已一定程度地离开了我们,已经不完全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是越来越生活在一个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越来越少探望别人,或者让别人来见他,除我之外,现在他有时候几天也不见任何别的人。自从出现了这一情形,这种心不在焉,这种超脱生存之外的情况后,我曾努力促使几位我知道他最喜欢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您愿意去看他,尊敬的大人,您无疑会让您的老朋友感到高兴,我也敢断定,您还会遇见一个您曾如此尊敬爱戴的人差不多的老朋友。倘若再过几个月,也许只是几个星期之后,他见到您的喜悦以及他对您的兴趣就会大大减少,更可能的是,他也许将不再认识您,或者不再在乎您了。”
克乃西特站起身来,走向窗口,静静站了一会,目光凝视着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转过身子重新面向学生时,发现对方也已站起,仿佛谈话业已结束。大师向他伸出了手。
“彼特洛斯,我再次谢谢你,”他说,“你也知道,一个大师职务繁杂。我不能够戴上帽子立即就动身,我不得不首先把工作安排妥当。但愿后天就可以出发。你是否满意这个日期,也许你还来不及结束你在档案馆的工作?一啊,没问题那到时候我就派人来招呼你。”
克乃西特果真几天后便在彼特洛斯陪同下到了蒙特坡。当他们抵达老音乐大师现在居住的花园,走近园中那座又美丽又幽静的园亭——修道院的密室,这时,听见屋内传出一阵优雅、纤弱、却节奏稳定、轻快悦耳的音乐声。老人正坐在那里用两根手指演奏一个二声部的旋律——克乃西特当即揣摩出那是十六世纪末叶著名《二重奏曲集》里的一首。他们站立静听,直至乐声平息,彼特洛斯才呼唤老师,说他还带回了一位客人。老人走到门口,用目光向他们表示亲切的欢迎。老音乐大师问候人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感人,这是一种敞开心扉的、闪耀出诚恳友情光彩的微笑。三十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见到这种微笑是在一个激动人心的幸福早晨,他当即也向他敞开心扉,并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个亲切长者。从此以后,他就常常看见这种微笑,每一次都感受到深沉的喜悦和内心的触动。岁月流逝,大师的灰发逐渐转白了,声音逐渐低弱了,握手的力量减小,动作也逐渐迟缓了,然而他的笑容依旧开朗、优雅,丝毫没有丧夫往日的纯洁和深沉。但是这一回,克乃西特作为学生和朋友,无疑看到了变化:老人脸上那双蓝色眼睛和浅红双颊已随时光日益黯淡,他那光彩夺人的笑容也似乎与以往有些差异,然而,他的笑容更神秘,更内向,也更热切了。直到与老人互致问候时,克乃西特才真正开始理解学生彼特洛斯为什么忧心忡忡的原因,如今更为不安的竞是他自己了。但是克乃西特没有料想到,原以为要付出牺牲的,却因而受到馈赠,获益匪浅。
克乃西特的朋友卡洛·费罗蒙梯是第一个听到他叙述这次经历的人。费罗蒙梯那时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乐图书馆担任管理员,克乃西特抵达此地几小时后便去拜访了他。他们谈话的内容由于费罗蒙梯一封书信而给保存了下来。
“我们的音乐大师也当过你的老师,”克乃西特说道,“你曾十分喜欢他,最近还常见到他么!”
“不,”卡洛回答,随即又作了解释,“当然我常在他散步时看见他,因为我凑巧从图书馆出来,但是我总有好几个月没同他交谈过一句话了。他显然越来越内向,似乎不再喜欢有什么社交往来。从前他常常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招待像我这样的老学生以及目前在蒙特坡任职的老部下。然而一年多没见他有如此举动了,因而他去华尔采尔参加你的就职典礼时,令我们大家都惊讶万分。”
“噢,”克乃西特说,“那么你现在偶尔看见他的时候,没有因他身上的变化而吓了一跳吗!”
“啊,是这样的。你指的是他动人的外貌,他的奇异快活光彩吧。我们当然都观察到了。在他的体力日渐衰退之际,这种快活精神却持久发展着。我们大家都看惯了,我想你也许会感到吃惊的。”
“他的助手彼特洛斯比你看得更多,”克乃西特大声叫嚷说,“但是他却没有像你方才所说的‘看惯了’。他为此特地去了华尔采尔,当然找了一个可信的理由,以促使我来蒙特坡一行。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对彼特洛斯么?他是一个音乐知识丰富的专家,不过我以为学究式的迂腐气更多于才气,此外他还是一个比较迟钝或者应当说性情忧郁严肃的人。他完全忠于老音乐大师,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我相信,为自己崇拜的老师和偶像服务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对他着迷了。你难道没有得出这种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