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几个世纪的先辈们始终都在探寻一条综合理性与宗教、研究与修行的道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是神学。而现在我们则采用静坐默思——改进了的瑜伽功——驱除我们自身的兽性以及潜伏在每一门科学中的魔鬼。是的,你们和我一样清楚地懂得,玻璃球游戏里也同样隐藏着鬼怪,总是引诱人们趋向空虚的技巧,艺术虚荣心,往上爬,追求辖治别人的权力,随后又滥用这种权力。正因为如此,我们除了接受知识教育外,还需要接受另一种教育,我们让自己置身于宗教组织的道德教诲之下,目的并非把我们积极行动的生活转变为没有欲望的植物性生活,而是恰恰相反,要让我们具有达到最高知识成就的精神能力。我们不应当从行动的生活逃向静修的生活,也不应当反过来从静修转向行动,而应当介乎两者之间,使其相辅相成,和谐共存。”

我们在这里引用克乃西特这番言论——被他的学生们记录和保存下来的诸如此类言论数量甚多——,因其颇能代表克乃西特对玻璃球游戏大师职责的观点,至少是他任职最初几年的观点。克乃西特曾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教师,只消看看他遗留给我们的如此大量讲稿,便足资证明。克乃西特就职初期有许多让他感到惊奇和意外的经历,教书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曾料想教书竟带给自己许多乐趣,而且竟能轻轻松松,愉快胜任。他大概也不曾料想自己会有这般好成绩,因为他过去从未产生过当教师的愿望。当然,他和任何另一个精英分于一样,早在高年级学习时就常有机会短期代理教师授课,也曾在不同层次的玻璃球游戏短训班代课,更经常辅导这些短训班学员的复习练习,只因克乃西特当年过分热爱也过分重视自己的自由研究工作和静修练习,以致这类教学任务被他视为讨厌的干扰——虽然人们当年便已公认他擅长教书,是一位受爱戴的教师。后来克乃西特又在本笃会开授过玻璃球游戏课,然而不过是次要工作,对他自己也无多大意义。自从他与约可布斯神父有了交往,开始师从这位博学多才老人之后,其他一切事情都成了次要工作。当时,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个好学生,尽可能吸收、学习,以便最大程度地造就自己。如今,他已从学生成熟为老师,最主要的是他以老师身份一上任就完全掌握了这项重大任务,他既争得了权威地位,又使个人与公务达到了合二而一的境界。克乃西特在任职过程中发现了两大乐趣: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移植人另一些人的思想,让他们的心灵获得培育而转化,具有全新的姿质,焕发出灿烂的光芒,这也就是教书的乐趣;另一种是与学生们、精英分子们的不同个性进行较量,争得权威后又加以引导,这也就是教育的乐趣。克乃西特同时又视两者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自己身体力行,不敢懈怠,因而在他的任期内,不仅培养出了数量巨大的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还通过他的言传身教,通过他极严格的宽容忍耐教诲,更通过他自己人品和个性的感召,让受过他调教的绝大部分学生都获得了他们可能达到的最高程度。

克乃西特自己也从中获得了一种颇能表明他性格的经验,请允许我们在这里先行透露一些。我们已说过,克乃西特就职初期不得不全力以赴地从事精英分子群、最高水平的学生以及教师们的工作,其中有些人和他年龄相仿,而且人人都是受过全面培养的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直至克乃西特逐渐彻底征服了精英分子群,他才谨慎地缓缓抽身,一年一年地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竟能经常把工作几乎完全移交给了同事和助手。这一过程诚然持续了许多年,但是可以明显观察到克乃西特一年比一年更转向较为年轻的学生,不论是主持训练班、辅导实验课,还是做报告,无不如此,最后甚至好几次亲自替还是小学童的最低班开授玻璃球游戏入门课程,这也是以前哪位不多见的玻璃球大师做过的工作。克乃西特在教导过程中还发现,所教的学生越是年轻越是天真无邪,自己所得的欢乐也越多。这几年中,他有时也曾回转高班生和精英分子中间,却总觉得不舒坦,觉得吃力。是的,他偶尔还会产生去教育更幼小孩子的愿望,去教育那些尚未参加过游戏课程,对玻璃球游戏尚一无所知的孩子。有时候他希望能够到艾希霍兹或者到任何一所预备学校去呆一段时间,去教孩子们拉丁文、唱歌或者代数,那里的知识水平虽然比最低级的玻璃球游戏入门班还相差甚远,却有许多较有悟性、可塑性,并且值得培养的小孩子,同时,那里也是教书和教育更得以密切统一的地方。在克乃西特大师生涯的最后两年里,他曾两次在信中自称“小学教师”,借以提醒收信人,“Magister^Ludi(游戏大师)一词原意只是简单的小学老师头衔,尽管在卡斯塔里成为专门称呼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称号已有几代人之久。

毫无疑问,克乃西特想当小学生老师的愿望只是梦想而已,无异于一个人在严寒冬日痴想盛夏的蓝天。如今的克乃西特已不能随意行走,他的官职决定他必须尽职,然而采用什么方法完成这些职责,却可由他自己决定。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完全不自觉地一年比一年更注意教育问题,更关心他能够照顾到的低年级学生。克乃西特年龄越大,青春气息对他的吸力也越大,至少我们今天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而在当年,不论哪个批评者想要追踪克乃西特工作中任何专断妄为的痕迹,却实非易事。即使只是游戏大师的公务,也迫使他不断和精英分子们打交道,尽管他把研讨会和档案馆的工作几乎全都移交给了助手们和他的“影子”,种种传统的和长期的工作仍然多得不可开交,例如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大赛,或者筹备每年隆重公开举行的庆典活动,都迫使他天天都得接触精英分子。克乃西特有一次和好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开玩笑说:“自古以来,总有许多君王单恋自己的臣民而饱受相思之苦。他们的心总挂念着自己的农夫、牧羊人、工匠、教师和学生,却很少有机会接触自己的子民,他们总是被部长们、将军们层层包围,这些人就像一堵墙挡在了他们和老百姓之间。一个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情况也如此。他很想接近大家,却只能看见同事,他很想接近学生们和孩子们,却只让他看见研究人员和精英分子。”

不过我们已经讲过了头,还是让我们继续叙述克乃西特就职第一年的情况吧!克乃西特与精英分子群取得谅解后,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档案馆的工作人员上,向他们显示出自己亲切友好却绝对严格的主管人员立场,接着便是熟悉和研究办公厅的工作规律和日常事务,由于信件成堆,又有教育与宗教团体当局开不完的会议和处理不完的公文,千头万绪的工作往往使每一个新上任者几乎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才对。在学园内部各个专业学科之内又经常发生形形式式大家争抢的或者相互妒忌的问题——例如职权和赏罚之类的事情。克乃西特逐渐懂得并且也因而日渐增长了对宗教团体巨大力量之奥秘的惊叹之情,他终于认识了卡斯塔里王国的活生生的灵魂,也明白了种种法制对王国的守卫作用。

紧张而忙碌的上任头几个月份一晃而过,克乃西特甚至连想一想德格拉里乌斯的时间也没有,这一半也出于他的本能,因为他已分配给自己的朋友不少工作,使德格拉里乌斯不致过分清闲。弗里兹一夜之间便丢了自己的伙伴,朋友变成了上司和领袖,已不再能有私人交情,而得恭恭敬敬称呼“您”或者“尊敬的大人”。然而德格拉里乌斯还是把这位新大师派给他工作视为一种关照和怀念友情的表示而接受了。德格拉里乌斯的个性较为沉闷,这回却也十分兴奋,部分原因是朋友的高升和整个精英集团的激动气氛,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派给他的工作对自己颇有益处。总而言之,他总算比较轻松地忍受了自己突变的地位,这比他当初给克乃西特通报当选游戏大师喜讯、却被对方冷冷打发走的那一片刻之后、自己一直排遣不开的情况要好得多。此外,他也很聪明,很富于同情心,因而半是揣测半是真切地看清了自己朋友当时的处境和极其紧张的心情。他亲眼目睹克乃西特如何在烈火中受到锻烧,倘若就个人感情而言,他感受的痛苦也许比受考验者本人还更为强烈。德格拉里乌斯竭尽全力完成了大师派给他的工作,倘若他过去极遗憾自己因个人缺陷不宜担任公职的话,如今正好可以弥补自己殷切的宿愿,作为一个助手,一个随从,一个“影子”站在自己敬慕者的身边,全心全意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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