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原本可以料想到,至少可以揣测到他这最后一次最高感召,也即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然而他这一次还是吃了一惊,感到来得太突然。事后,他曾对人说起,他可能早已料想到了,所以才会嘲笑激动万分的德格拉里乌斯,那位最初完全意料不到这一任命,却仍然在任命决定和公开宣布之前几天估算和预测到了结果。事实上,克乃西特的当选,在最高行政当局内部可说是毫无异议,全体通过的,唯一略感不足之处是他担任大师似稍嫌年轻。他的前任们任职时都至少已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而克乃西特却不足四十岁。当然,也并无任何法律规定,因为年轻而不能够加以重任的。

当弗里兹把他观察和联想获得的惊人结果告诉自己朋友的时候,克乃西特立即知道他作为老资格的玻璃球游戏精英分子,对华尔采尔游戏学园这部小小的复杂机器可谓事无巨细,均了如指掌了,他的观察决无差错,因而也就立即清楚和接受了自己当选的事实和命运。但是克乃西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申斥他的朋友,说“不想听这些闲话”。弗里兹带着吃惊和近乎受辱的感情刚刚离开,克乃西特便走进一间静修室,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有一件往事此时此刻极其强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克乃西特在自己的幻觉中看见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和一架钢琴,一道清凉的上午阳光透过窗户快活地映照着门内一位和蔼英俊的先生,他稍微上了年纪,头发灰白而脸庞光洁,神情又慈祥又庄重。约瑟夫看见自己还是个小小的学童,半是胆怯半是喜悦地期待着音乐大师的光临。他终于见到了来自神话般教育学园的大师,这位人人尊敬的人物。音乐大师来了,向他显示了音乐的真谛,随后,又一步一步把他引入了教育王国,引入了精英学校,直至进入宗教组织,成为了同事和教友。如今这位老人已引退,已放弃他的权杖或者权力,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和气寡言,却一如既往地慈祥、可敬而又神秘的老耄长者,但是他的目光、他的榜样总是依旧照亮着克乃西特的生活,总是依旧比克乃西特超出整整一生,超出若干个人生阶段,不论在威严和谦逊上,还是在技艺和神秘上都高出不知多少倍,却始终是克乃西特的支持人和榜样,温和地激励他循着自己的足迹前进,就像一颗上下运转的行星让自己的兄弟沿着它的轨迹运行一样。

克乃西特久久地沉潜在自己漫无边际的内心意象激流之中,听任种种幻景翻腾流转,其中有两个景象在他刚刚放松自己之际便已出现,这是两个画面,或者说是两个譬喻和象征,但都在激流中徘徊流连,一再出现而不肯离去。一个画面是少年克乃西特在音乐大师引导下走着形形色色的道路,明显地一步一步更为接近永恒智慧和尊严的理想境界,作为引路人的音乐大师在前进途中每转身一回,他的脸容就变得苍老一些,举止也变得更为沉稳而庄严,但是驯顺地跟着榜样走的克乃西特却是老样子,始终保持着少年模样,这让他时而觉得羞愧难当,时而又有点儿高兴:是的,这是一种类似倔强孩子获得补偿的感觉。另一个画面是钢琴室的场景,老人走向期待着的孩子,画面一再重复,重复了无数次,老人和孩子互相紧紧跟随,好似在一架机器的钢丝上旋转,转着转着,很快就再也分不清谁来了谁走了,谁在先谁在后,再也分不清老人和孩子的相互关系;时而是青年人追随老者,向权威、向尊严表示敬重和恭顺,时而又是老人对轻松快活的青春、对纯真的童稚自愿承担责任,愿意为之服务,或者也可说是崇拜青春。当克乃西特在这些无休止地环行流转的画面间徘徊,沉潜于似乎毫无意义而又似乎寓含深意的梦境之中时,他这个梦中人不时感觉老人和孩子实为一体,他时而尊敬人,时而受人尊敬,时而是引路人,时而又是追随者,在这类漂浮不定交替变化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合二而一的瞬间,他同时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是的,甚至远远超出两者之上,在衰老和年青两者变化交替的圆环中成为了创造者、探索者、驾驶者和旁观者,观察着这个轮回,自己也随着感觉的变化,时而放慢速度,时而又奋力飞速前进。一个全新的意象又从这一过程中涌现出来,其实它更像是一种象征而不是梦境,更像是一种领悟而不是画面,也即是说,与其说它是一种意念,倒不如说是一种醒悟更为恰当。老师和学生间既富于意义又毫无意义的环形旋转,智慧和青春的相互竞争,相互追逐,这种无穷无尽的愉快游戏不正是卡斯塔里精神象征么。是的,这事实上也是整个人生的象征,衰老和青春,白天和黑夜,阴和阳,永远一分为二地汹涌向前,永无尽头。克乃西特的静坐默修到此境界,也就发现了一条从万象世界进入清静世界的道路,当他从久久静坐入定状态回转日常状态时,他感觉自己已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了。

几天后,当教会当局召见他时,他便以无所畏惧的从容态度接受了上级的友好问候,掌声和拥抱等等。他们告知他,他已被委任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将于后天在典礼大厅举行授职和宣誓仪式,不久前,去世大师的代理人就是在这个场地举行了上一届令人忧心忡忡的盛大庆典。举行授职典礼的前一天,克乃西特在两位上级的指导下详细熟悉了宣誓仪式的程序以及“小小的大师条例”,这次担任指导的是教会当局秘书处主任和数学大师。度过了十分紧张的上午之后,克乃西特在中午休息时分回忆起了自己初入教会的情况和音乐大师事先教导的场景,一切都清清楚楚如在眼前。当然这回不同寻常,以往是成白人每年同时进入宗教团体的广阔大门,如今却只有他独自一人穿过小小的针眼,进入最高最窄的圈子,进入了大师圈内。克乃西特后来向音乐大师坦白说,那天曾有一个反省自我的念头令他十分苦恼,其实是一个十分可笑的想法:他那时候担心届时会有某位大师临时发表不同意见,指出他过于年轻不宜担任如此至尊职位。他还认真地考虑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和孩子气的自命不凡,对可能就年龄提出的质疑作了虚拟答复:“那么为什么不等我再长大几岁呢,我从未有过高升的志向。”当他进一步自我反省时,事实却是他下意识地想得到任命,不自觉地期待着这并非遥远的荣誉。他接着向音乐大师坦白道,他已认识自己思想上的虚荣性,决心加以排除,尤其那天会上并无人提出年龄问题,后来任何时候也无人就年龄提出任何质疑。

当然,对新大师的人选还是有过热烈争论,尤其在与克乃西特同时竞选的人士之间。克乃西特没有特别明显的敌人,却有许多竞争对手,其中不乏资格较老和较成熟的人。因而这个圈子里的人士不打算让他轻松上任,而要考验一番,至少得受到一次极为严酷的审察。每一位新大师上任之前,或者就职初期,几乎都有过类似进了炼狱的经历。

大师授职典礼是一次不公开的仪式,除去最高教育当局的领导和教会领导之外,仅有精英学校的少数高年级学生、精英学校的教师们和一位即将在新大师手下任职的该学科行政官员参与典礼。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得在典礼大厅宣读就职誓言,接着领受标志自己官职的证物——若干钥匙和印章,随即由一位教会组织的发言人替他穿上大师的官服,那是一件新大师参加各种重要庆典——首先是玻璃球游戏年会时——必须穿上的宽大礼服。这一典礼缺乏公开庆典活动的热闹、轻松和令人陶醉,仪式的性质很严肃,因而气氛也就很冷静。但是,单单两大团体领导的全体出席就足以给典礼平添了一重非同寻常的威严气势。小小的玻璃球游戏王国即将有一位在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新主子了,他将在一切会议上代表他们的利益,这可是他们罕遇的重要大事。比较年轻的学生们也许还不能够完全把握它的重要意义,也许只能够体验到眼睛所见的礼节情景。所有其他与会者则大不一样,他们完全能够确切领会事件的重要性,充分意识到其中所体现的他们与团体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感受到整个过程好似自己生命过程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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