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在最近几天的若干次谈话中,早已觉察到这项任务的蛛丝马迹,便声称毋需花时间考虑。他直截了当地服从了命令,但是又补充说:“您知道的,倘若受委托者本人对使命毫无内心抗拒和障碍之情,这类使命最容易取得成功。我接受任务没有半点勉强,我也理解任务的重要性,相信自己会不辱使命的。但是我对自己的前途又深感忧虑,大师,请务必宽容我,再诉说几句纯属个人切身利益的话。我是一个玻璃球游戏者,如您所知,我因奉派去本笃会而耽误研究工作整整两年,不仅没有学到新的东西,而且连旧技艺也荒疏了,如今还要至少再去一年或者更长时间。我不愿让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加落后,因此希望给予我经常回华尔采尔看看的短暂假期,使我能够不断聆听您为高级进修班所作的报告和专门讲解。”

‘当然可以,”大师回答说,语气里已带有请他告别的意思,但是克乃西特提高嗓音,又说了自己的另一个愿望,他害怕自己若是有幸完成了在玛丽亚费尔的任务,会被派到罗马去,或者干脆被任命为外交官。“而诸如此类的前景,’他终于断然说道,“都会令我压抑,并且影响我在修道院的继续工作。因为我绝对不愿意长期受遣送从事外交职务。”

托马斯大师皱起眉头,举起手指,指斥说:“你说受遣送,这词用得太不恰当!没有人会把这事想成是遣送,我觉得这应该被认为是一种荣誉,一种奖励为好。至于人们将来会如何使用你,安排你,我实在无法给予任何答复或者许下任何承诺。然而我能够理解你的担忧,倘若将来果真出现你所害怕的情况,我想我会尽力帮助你的。现在你听我说:你具有一种让人们喜欢你的禀赋,对你心吓恶意的人几乎要说你是一个巫师。最高行政当局再度派你出使修道院,估计也出于你的这一天赋才能。但是务请不要过分使用你的天分,约瑟夫,也别过高估计你的才能会起的作用。当你对约可布斯神父使用成功之后,你再向最高当局提出你的私人要求,才算时机恰当。我认为今天就提出,未免过早了。动身前,请告诉我一声。”

克乃西特默默接受了这番教训,其实话中隐寓的好感远远胜于表面上的申斥。不久,克乃西特便又返回了玛丽亚费尔。

他上任后立即明确意识到这项框定了范围的工作实属对他的一大恩典。这不单是一项既重要又光荣的任务,而且就他个人而言完全符合自己的内心意愿,尽可能地接近约可布斯神父,最终争取到他的全部友谊。如今他在修道院以自己教会新特使身份受到郑重款待,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似乎提高了,特别表现在修道院上层人士,尤其是格尔华修斯院长与以往略有改变的态度上。他们仍和从前一样友好,但可明显察觉到一举一动中比过去增加了敬意。克乃西特已不再是没有地位的青年宾客,过去人们对他表示礼貌,只因他来自别的教派,还出自对他本人怀有好感而已。如今他已作为卡斯塔里高级官员受到款待,作为全权大使备受敬重了。克乃西特最终得出了这一结论。

无论如何,他在约叮布斯神父的举止上并未发现任何变化。他迎接克乃西特的态度又亲切又愉快,同时不等克乃西特请求或者提醒,就主动提起了已约定的共同工作,这使克乃西特深受感动。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计划和工作日程表,与休假以前的设想有J根本改变。这次现划里,玻璃球游戏课程不再处于职务重心,音乐档案馆的研究工作项目已被取消,与管风琴手的合作计划也没有列入。现在居于首位的是接受约可布斯神父的教导,也即如何从事历史研究的许多专门学问,同时这位神父也指导他的特殊学生了解了本笃会的早期历史,一直追溯到中世纪初期的渊源,甚至每日抽出一个钟点共同阅读一本用古文撰写的古老编年史。当克乃西特一再提出让年轻的安东也参加学习时,约可布斯虽欣然同意,却没有忘记告诫说,这等纯粹私人性质的授课方式,即或参加进来的第三者愿意配合,也必然会大大妨碍学习。安东全不知克乃西特对他的热心关照,因受邀参加学习而大喜过望,但只参加编年史的学习。毫无疑问,能够参加这一课程是这位青年修士获得的殊荣,可惜我们没有关于他生平情况的进一步资料。显然,这也是一种最高层次的乐趣和鞭策,因为与他一起的是当代两位思想最纯洁、头脑又最具创造力的人物,对安东而高,与其说是参与,倒不如说是一个年轻新人在旁边洗耳恭听两位前辈的交谈和交流。

克乃西特回报给老人的是碑铭学和史源学知识,紧接着便是简介卡斯塔里的历史和结构,以及玻璃球游戏的基本观念,学生反倒成了老师,而可敬的师长则是一名用心听讲的弟子,同时也往往是一位吹毛求疵的提问者和批评家。约可布斯始终对整个卡斯塔里的精神气质持怀疑态度,因为他在其中找不到真正的宗教气质,怀疑其中具有自己所看重的培养出高尚人类的典型的能力,尽管他面前的克乃西特就是这一教育培养出来的高尚成果。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倾听了克乃西特讲授的无数具体实例和现身说法,久已决定设法推动卡斯塔里和罗马教廷互相接近,然而他就是无法完全消除自己的这种怀疑。在克乃西特的笔记本里记载着许多当时为强烈表明论点而临时举出的例子,我们试引其中之一:

约可布斯神父:“你们卡斯塔里人都是大学者和美学家,你们测度某个母音在一首古诗中的分量轻重,并且把测得的公式同某个行星的运行轨迹联系起来。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不过只是一种游戏。是的,就连你们那至高无上的奥秘和象征——玻璃球游戏,也仅是游戏而已。当然我也承认,你们确实试图让这种美丽游戏提高成为某种类似圣礼的事业,或者至少成为一种教化的手段,但是圣礼总归是圣礼,不论你们怎么努力,游戏也总归是游戏。”

约瑟夫:“神父,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缺乏神学基础吧?”

神父:“啊,我们还是不要谈神学吧,你们的距离还远着呢。你们大概得切切实实发展几门基础学问才行,譬如人类起源和发展学,一种有关人类的真正知识和学问。你们不认识人为何物,既不知道他的兽性,也不知道他的神性。你们只认识卡斯塔里人,一种特殊产品,一种阶级集团,一种罕见的培育品种试验。”

对于克乃西特而言,这类非同寻常的交谈简直就是意外的幸事,这些最有利于思想进行最广泛自由驰骋的时刻正是完成任务——争取神父对卡斯塔里的好感,相信卡斯塔里与教廷结盟的价值——的最佳时机。情况对克乃西特实现指定意图实在太符合了,以致他很快便感觉良心不安。当这位对他深信不疑的可敬老人和他亲切相对而坐或者在十字庭院里来回散步时,看到老人如此为自己牺牲时间,而自己却心怀鬼胎,把他当作了一个秘密政治目标的对象,克乃西特便觉得羞愧难当。克乃西特无法让自己长久沉默不言,只是想不出如何向对方吐露真情的恰当方法,老人却出乎意料地先他道出了真相。

“亲爱的朋友,”有一天约可布斯神父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两人果真发明了相互交流之道,不但极其愉快,而且,我也希望相互获益匪浅。学习和教导是我毕生最喜爱的两大活动,如今在我们相互切磋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美妙联合之道。这情况对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开始迈入老境,难以想象比我们交谈更能够更新思想的另一种较好途径。总之,就我而言,我是这类交流的受益者。相反,他们,我的朋友,我说的是派您出使的那些人以及您为之服务的那些人,是否也从这件事里得到了他们所希望的那么多好处,我就不敢肯定了。我但愿能够防止将来失望,更不愿我们两人之间产生不纯洁的关系,因而请容我这个世事洞晓的老人向您谈一个问题:毫无疑问,对您来我们小小修道院逗留之事——我个人感到非常愉快——我是常常在思索的。直至不久之前,具体说就是直至您休假之前,您本人对自己究竟为何来此,和我们呆在一起的意义和日的何在,恐怕是全然不知的。我的观察正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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