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丝毫没有受到这些青年精英的观点影响,完全不介意学生们在闲谈中把他赞为旷世奇才或者骂成暴发户和野心家。对他而言,唯有他的研究工作是最重要的,如今一切都以玻璃球游戏为中心而展开。对他而言,也许还有另一个问题也同等重要,那就是:玻璃球游戏是否确应成为卡斯塔里的最高目标,并且值得自己为之奉献一生?因为,随着他对游戏法则与游戏发展潜力的比较隐蔽奥秘的认识越来越清楚,随着他对色彩缤纷档案迷宫和游戏符号的复杂内在世界日益熟悉,他对游戏的疑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他从自己的经验中体会到:信仰与怀疑是相互关连的,就像吸气与呼气一样互相制约,他在玻璃球游戏小宇宙一切领域所取得的进展,无疑也增长了他看清和感觉游戏存在问题之处的能力。竹林茅舍的田园理想在一个短时期里,也许可以说是既恢复了他的信念,又搅混了他的信念。年长的长老是一个实例,说明逃避诸如此类问题的出路很多。譬如: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把自己封闭在篱笆后面,过一种自给自足的完美生活,就像那位隐士。一个人也可以成为毕达哥拉斯式的哲学家,或者去当和尚,或者做一个穷修士。然而,所有这一切仅是逃避而已,仅是放弃追求万有的少数人士的作为,这些人为了享受完美而放弃了现在和未来;他们只活在过去之中,这是一种被理想化了的逃避。克乃西特及时察觉到这不是自己要走的道路。但是他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呢?他知道自己除了对音乐和玻璃球游戏具有很高才能之外,还具有别的能力,一种内在的独立精神,一种高层次的执拗自恃,这些能力绝不阻碍他服务他人,还要求他侍奉至高无上的天主。而这些能力,这种独立精神,这种执拗自恃,还不仅是他品性中的特点,不单在自己内心起作用,同时也能影响到外在世界。

早在求学时代,尤其是他与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相互抗衡的时期,约瑟夫·克乃西特就常常有受人仰慕的经历,许多同龄人,当然更多的是较年幼的同学,都非常喜欢他,设法接近他,甚至愿意受他控制。他们请他指点以便接纳他的影响。从那时以后,这类情况就一再反复重演。这类经历固然有令人惬意的一面,可以满足虚荣心,增强自信心。但是它们也有又黑暗又危险的另一面,因为就在他面对那些急于恳求忠告、指导和示范的同学们时,难免对他们的软弱,他们的缺乏独立与自尊产生轻蔑之情,甚而还会不时冒出一种隐秘的欲望(至少是在思想上),要把他们变成自己驯顺的奴隶,这便是它们又卑劣又丑恶的一面。此外,他与普林尼奥展开辩论的几年中,他曾为那种光荣而代表性的地位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价,品尝了多少承担责任、勤奋努力、内心超重负荷的滋味啊。他也知道,音乐大师也曾有过不胜重负的感觉。对别人施行权力,对别人耀武扬威,诚然是颇能令人陶醉的开心事情,其中却同时蕴含着危险性和灾难性,世界的历史总的说来是由密密一连串君王、首领、独裁者和指挥官所组成,他们开始时无不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却坏事干尽,很少有哪个人例外。所有这些人开始时都愿意替天行善——至少嘴上如此标榜,但一旦真的获取了政权,就会麻木不仁,只为自己抓权了。

克乃西特一直认为自己应当做的事,是通过服务于宗教团体而让自然赋予自己的这些能力得到净化和强健。但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呢,他该去何处发挥自己的能力并获得这种结果呢?他这种吸引人、多少能够影响他人,尤其是较年轻的人的能力,对于一位军官或者政治家确乎极有价值,在卡斯塔里却没有发挥余地,这里只需要充当教师和教育家的能力,而克乃西特恰恰对此类工作较少感兴趣。如果问题仅仅在于个人意愿,那么他也许会拒绝任何工作而去过一种独立学者的生活——或者干脆成为玻璃球游戏者。但是每当他作出这一决定时,那个折磨他多年的老问题便立即显现在眼前:玻璃球游戏果真是至高无上的吗?果真是精神王国里的至尊君王么?不论其有多少好处,最终会不会只是一场游戏呢?值得为之奉献全部力量,为之服务终身么?这一闻名遐尔的游戏,若干世代以前不过是一种艺术的代用品,后来才逐渐通过许多人的概念而发展成为一种以聚精会神、虔诚修炼为主的培养高度才智的信仰,某一种类型的宗教信仰。

人们看到,克乃西特正面临美学和伦理学这一双亘古存在的矛盾。他的矛盾从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也从未受到完全的抑制,却始终依然故我,它们曾那么浓烈、那么咄咄逼人地出现在华尔采尔学生时代的诗篇中——问题不只针对玻璃球游戏,而首先是针对了整个卡斯塔里王国。

有一个时期,当这个问题把他困扰得难以承受时,他常常在梦中与特西格诺利一决胜负。有一次,他正走在华尔采尔玻璃球游戏区一处宽敞的庭园里,忽听得身后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听着很熟悉,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是什么人。他掉转身子,看见一个蓄小胡子的高个子青年,正向他狂奔而来。他认出了普林尼奥,不禁百感交集,诚恳地欢迎他到来。他们约定当晚聚谈。普林尼奥早已在世俗世界的大学里完成研究课程,现在是一名政府官员,趁短暂休假以贵客身份来此参加一个玻璃球游戏研讨会,其实他几年前便已参加过一次。

两个朋友当晚相聚不久便相互都觉得很窘。普林尼奥现在是客人,一位来自世俗世界的宽容大度业余爱好者,尽管他怀着极大热诚,然而参与的只是替外行和爱好者开办的课程,两人间的距离确实太大了。普林尼奥如今面对的已是一位成熟的玻璃球游戏专家,虽然对朋友的兴趣颇能爱护体贴,却依旧让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不是同行,对方已经深人这门学科的精髓,而自己不过是在边缘嬉戏的顽童而已。克乃西特试着调换话题,便请普林尼奥介绍他在外面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一来形势立即倒转,克乃西特成了幼稚的孩子,尽提些天真问题,不得不接受对方爱护体贴的指点。普林尼奥已进人法律界,正努力谋求政治影响,并且即将和某一党派领袖的女儿订立婚约。约瑟夫对他说的话只能听懂一半,许多反复出现的概念在他听来空空洞洞,它们对他而言,至少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如何,克乃西特总算听明白普林尼奥在他那世俗天地里已取得相当成就,并且懂得如何达到自己雄心勃勃的目标。十年之前,两位年轻人曾各自怀着好奇和同情心接触、接近两个不同的世界,如今已互相陌生,产生了互不相容的裂缝。

克乃西特赞许这位俗世政治家还对卡斯塔里保留着一份依恋之情,竟然两度牺牲休假来参加玻璃球游戏。但是,结果如何呢,克乃西特心想,即便他有一天回访普林尼奥的工作地区,以好奇的客人身份听几次法庭审判,参观几家工厂或者福利机构,大概情况也一如既往。两位朋友都彼此觉得失望。克乃西特感到老朋友显得粗鲁和外露,特西格诺利则感到往日的伙伴对秘传而得的知识过分自傲,似乎成了一个只关注自己游戏的“精神至上”者。

不过两个人都努力与对方交谈,特西格诺利更有形形式式的话题可讲,从他的研究课程和考试毕业,说到英国之行和南方旅游,一直说到种种政治集会和他在国会的活动。他还在叙述某件事的时候,说了一句听着有些威胁和警告意味的话,他说:“你瞧着吧,很快就要天下大乱了,也许会爆发战争,完全可能的,到那时,你们整个卡斯塔里的存在都会受到严肃指责的。”

约瑟夫对此并没有大认真,只是问道:“那么你呢?普林尼奥,你会支持卡斯塔里呢,还是反对?”

“啊,”普林尼奥不自然地勉强笑着答道,“大概不会有人来征询我的意见。当然,我不赞成干扰卡斯塔里的继续存在;否则我现在不会在这儿了。不论怎么说,你们在物质需求上一贯十分节制,然而卡斯塔里每年仍要国家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

“对啊,”约瑟夫笑着接下去说,“我听人说,比起国家在本世纪里每年支付武器军火的款项,这笔费用约占其中的十分之一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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