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不是正走着么。艾希霍兹是一个阶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后等待着我们去的是最高宗教团体。”

“是的,但我的意思还不止是这些。我们继续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游真好,它让我心情愉快。我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太沉闷暗淡了。”

我们从克乃西特的同学转述到他当时的情绪和言词判断,克乃西特显然早自青年时期便已开始他的狂热追求。

两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才到达音乐大师当时的住处,位于高高的蒙特坡山间的一座旧日修道院里,大师正在开授指挥课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则住在大师自己居室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刚收拾好行囊,梳洗完毕,主人便走了进来。这位可敬的长者和年轻人握过手,微微叹了一口气后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儿,这是他极度疲倦时的习惯动作,随即又抬头望着客人,亲切地说道:“请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善于招待的主人。你步行跋涉而来,一定很累了,老实说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紧了。——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现在就领你去我的书房聊一个钟点。你将在这儿逗留两个整天,明天请你和你的同学与我一起用餐,可惜我无法给你很多时间,因此不得不设法替你找出几个钟点来。我们立刻开始吧,怎么样?”

他把克乃西特领进一间有巨大圆形拱顶的小房间,屋内只摆着一架古老的钢琴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物件了。他们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不久就要进入另一个阶段,”音乐大师说道,“你将在那里学习各种新东西,有许多是极美好的,你也肯定很快就会开始接触玻璃球游戏。所有一切都很美好,而且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你将学习如何静坐默思。这似乎是人人必学的,却不可能进行考核。我希望你能够正确把握,真正学好,就像学习音乐那样,学好了这一课,自有能力破解世上万事万物。因而我想亲自替你上两堂或三堂入门基础课,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们都得试着静修一个钟点,默想音乐。你现在先喝一杯牛奶,免得饥渴扰乱你的身心,晚饭还得过一会再送来。”

他敲敲门,有人端来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点儿”他说,“别着急,不要说话了。”

克乃西特极慢地喝着那杯凉爽的牛奶。面对着这位可敬的老人。老人再度闭上了眼睛,那张脸看上去确实苍老了,表情十分慈祥,显得十分宁静,他的笑容是向着自己内心的,好似他已走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把脚浸人脚盆时那样。老人全身流泻出平和静谧的气息,克乃西特感受到了这种气息,心里也越来越平静。

现在,音乐大师从椅子上转过身子把双手搁到钢琴上。他奏出一个主题曲,随即又加以变奏发展,那主题曲似乎出自某位意大利经典作曲家的作品。他指点自己的客人,教导他如何对这部音乐作品在整个演奏过程中进行联想,想象出一场舞蹈,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平衡体操动作,一连串以一个均匀轴心为中心的大大小小舞步,教导他如何全神贯注,只注意这些舞步所构成的图形上。他把这段节奏又弹了一遍,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又弹奏了一遍,然后静坐着,双目半闭,双手平置膝上,一动不动地在自己内心复奏着考察着这段音乐。现在连这位学生也开始自内心深处聆听了,他看见了五线谱的一个个片段,看见有些东西在自己眼前活动。在踏步,在跳跃,在飞舞,他试着去读懂和辨认出那些好似鸟儿飞翔划出的曲线般的动作。而这些东西互相纠缠不清,一切又消失不见了;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就在他专心集中的瞬间,只觉得心里突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回顾,看见音乐大师沉静深途的脸庞在黄昏的激光中飘浮,于是赶紧回头,循着老路回到了刚才滑落离开的心灵空间。于是他又听见音乐之声在心里响起,看见音乐在那里踏步行走,划出舞动的线条,他在心里追踪着那些看不见的舞者们跳跃的舞步……

当他又一次从自己的心灵空间滑落出来,当他再度切实感到自己坐着的椅子,脚下铺着草席的石板地,还有窗外开始变暗的暮色时,觉得自己好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生活时期。这时他觉察有什么人在凝视他,便抬起头来,恰和正在审视他的音乐大师的目光相对。大师以一种几乎很难察觉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接着用一根手指以极弱音弹出了那部意大利乐曲的最后变奏,随即站起身来。

“你留在这里,”他说,“我就回来。你试着把乐曲再回想一遍,注意那些图形的变化!不过不必太勉强,这只是游戏而已。倘若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完就离开了。他紧张忙碌了一天后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处理,那可不是什么他希望做的轻松愉快的工作。有个在指挥班学习的学生,一个有才能,却颇爱虚荣,又很傲慢的青年,使大师不得不和他谈谈其所表现的错误与恶习,而且得采用恩威兼施的办法。大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问题总不能彻底解决,已承认的错误总是一再重犯!人们不得不反复和同样的错误作斗争,同样的萎草永远拔不尽!有才无德,华而不实,它们曾在副刊文字年代的音乐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在音乐复兴时期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如今又破土而出,萌生幼芽了。

当他办完这件事回来,要约瑟夫与他共进晚餐时,他发现这孩子还静静坐着,模样愉快,已没有丝毫疲倦的神态。“真是奇妙,”男孩作梦似地说道,“音乐在我心里曾一度消失,又出现时完全改变了模样。”

“就让音乐在你心里任意回荡吧,”大师说着把他领进一间小小的居室,居室里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面包和水果。他们开始用餐,大师邀请他明晨去听一忽儿指挥课。在送这位客人回小房间休息之前,大师又叮嘱道:“你在静坐冥想时看到的东西,音乐以图形花样展现在你眼前。它们倘若中你的意,试试用笔记录下来。”

克乃西特发现自己小房间桌上放着纸和笔,便不忙上床,而试着把那首乐曲在他心里转化成的图形用笔描绘下来。他先画出一条线,又在这条线上画了许多条斜着伸展开去的短短的支线,其间的空隙都合乎韵律的节奏,看起来像是树枝上排列规则的叶片。这幅图像并未令他满意,但是他兴致勃勃,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着重画,最后他把线条弯曲成了圆圈,那些支线犹如花环上的花朵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然后他上床就寝,立即便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又来到了昨日曾与同学略事休憩的峰顶上的森林,俯览着山脚下可爱的艾希霍兹。他正在定睛凝望,学校楼群所在的四方院子逐渐变成了椭圆形,随即又转化为一个圆形,变成了一只花环,花环开始缓缓旋转,越转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缘乱,最后霍然裂开,爆散为无数闪烁的星星。

克乃西特醒来时已经忘了这场梦,可是后来与音乐大师一起作清晨散步,当大师问及晚间是否做梦时,他依稀感觉到有过不愉快或者令人不安的梦。他又想了想,想起来了,便叙述了梦里的情景;同时他觉得十分惊讶:梦居然对自己毫无伤害。大师仔细谛听着他的叙述。

“应该重视梦吗?”约瑟夫问,“梦能够解释吗?”

音乐大师直视着他的眼睛简洁地答道:“我们对一切事情都应该重视,因为一切事情都能够解释。”

他们走了一会儿后,大师慈爱地问他:“你最愿意进哪所学校?”约瑟夫脸红了。他极快地轻声说:“我想,是华尔采尔。”大师点点头。一我也这么想。你总知道一句华尔采尔的格言:Gignitautemsrtififfign……”

克乃西特仍然红着脸,却把学生们熟知的谚语背全了华尔采尔更是培养出高明玻璃球游戏者的圣地。

老人亲切地望着他。“这大概就是你的道路了,约瑟夫。你也知道,并非人人都赞同玻璃球游戏。他们说,它不过是艺术的后补力量,从事游戏的人都是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们已不再献身灵魂事业,不过是些业余艺术家,只会弄些幻想曲、即兴曲玩玩而已。你将来会看到这番话有多少是真正符合事实的。或许你已经对玻璃球游戏有自己的看法,寄予了过多的期望,或许恰恰相反。毫无疑问,玻璃球游戏也有其危险性。但是我们正因其有危险而爱它,唯有弱者才被打发走毫无风险的道路。但是你得永远记住我经常对你说的话:我们的目标是正确认识矛盾对立,首先当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着要视为一个统一体的相对极。这也就是玻璃球游戏的特点。具有艺术禀赋的人之所以喜爱玻璃球游戏,是因为他们能够从中获得即兴想象的机会。——某些严谨的科学家,甚至一些音乐家却轻视这种游戏,是因为他们认为它缺乏每一种科学专业都能够达到的严谨程度。好啦,你将会遇上这类矛盾对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将会发现它们都是主观的对立物,而不是客观的事实。例如一位爱幻想的艺术家,他避开纯数学或者逻辑学,并非因为他对它们已多少了解和有什么发言权,而是因为他天生喜爱某些别的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种天生而强烈的爱憎本能乃是小人物的特征,现实生活中的大人物和卓越人物都没有这类强烈的感情。我辈芸芸众生,都只是一个平常人,在人世间都只是一次尝试,一段中途旅程而已。而每个人即使仅仅处于中途,那里也依然存在和谐完美,他应该努力达到中心,而不是只在边缘打转。请你不要忘记:一个人能够既是严谨的逻辑学家或者语法学家,同时又是充满幻想和音乐感的人。一个人也能够既是音乐家或者玻璃球游戏者,同时又完全精通一切规则与秩序。我们的目标是要培养这样的人,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不论在哪一天,不论和哪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流他研习过的科学或艺术问题。他能够把最清澈透明的逻辑理论灌注人玻璃球游戏之中,也能够让语法学富于创造性的幻想气息。我们应当努力成为这样的人,我们应当具备这样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够承担另一种岗位的任务,而不会让自己因不堪承受压力而困惑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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