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唉,也许简直不可能,大师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让他听一个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想见见高年级学生,听听他们的演奏水平而已。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忧虑重重地等待着客人光临的日子。这一天从一开头就让他大失所望:街上并没有乐队演奏,家家门前既无彩旗也无鲜花,克乃西特必须和以往一样带着书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课程,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丝毫节日的装饰和气氛。一切都平淡如常。开始上课了,老师还穿着那套日常服装,他没有发表演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即将光临的贵宾。

然而事情毕竞发生了。在第二节课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有人敲教室的门,校工走进来向老师致意后,通知说,学生约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钟后去见音乐教师,务必把自己打扮整齐,把双手和指甲都涮洗于净后再去。

克乃西特吓得脸都发白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涮手脸,梳齐头发,两手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他的乐谱,一边走一边觉得咽喉在硬塞;他走进坐落在正楼边的音乐教室楼。一位同学神情紧张地在楼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间练琴室说,“让你在这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却好似等了一生的时间。没有人来唤他,却进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个子并不高,满头白发,面容极为光洁,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也许令人惧怕;不过他觉得这眼神不仅锐利,而且充满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种闪烁出淡淡光彩的安详的愉悦。那人向这男孩伸出手来,互相打了招呼,随后从容不迫地在那架破旧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约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很满意你的成绩;我相信,他很喜欢你。来吧,让我们一起来演奏一点音乐。”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听见老人弹了A调,便调准了自己的琴音,随即以询问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乐大师。

“你喜欢演奏什么呢?”大师问他。

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对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呢。他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乐谱递给老人。

“不,”大师说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乐曲,不要练习曲,任何简单易背的东西都行,来一首你平日喜欢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里非常紧张,似乎被这老人的脸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越是羞愧于自己的慌张,就越发说不出话来。大师没有迫他说话,而用一只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的头几个音调,以询问的眼光对着他;克乃西特点点头,立即高兴地演奏起来,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学校里经常演唱的。

“再来一次!”大师说。

克乃西特又重复演奏起来,这回老人以第二声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这样,小小的琴室里响彻了这首老歌两个声部的合奏乐声。

“再来一次!”

克乃西特听从了,大师则同时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声部。这首美丽老歌的三种声部的乐音便溢满了小屋。

“再来一遍!”大师说,同时奏响了三个声部。

“一首多美的歌!”大师轻轻地说。“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师给他起音后,克乃西特便顺从地接着演奏,另外三个声部紧紧配合着。老人一再重复说:“再来一遍!”乐声越来越欢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声部,总有两种到三种对声相伴奏。他们把这首歌演奏了许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复都会自然而然地替乐曲增添一些装饰和变化。这间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欢乐的午前阳光下一再回响着节日般的欢快的乐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手来。“够了么?”他问孩子道。克乃西特摇摇头,又开始演奏;另外三个声部也欢快地插了进来,四种声音交织成晶莹剔透的音乐之网,愉快的弦音和琴声相互交谈,相互支持,互相交错又互相环绕,男孩和老人这时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潜于他们团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弦音和琴声中,沉醉于由乐音编织而成的网络之中了;他们完全顺从于一位无形的指挥的摆布,微微摇摆着身体。当旋律再度结束时,大师向孩子转过头来问道:“约瑟夫,喜欢这样演奏吗?”

克乃西特容光焕发,感激而又兴奋地望着他,却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大概多少知道什么是赋格曲吧?”大师问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听说过赋格曲,但是课堂里还没有讲授过。

“好吧,”大师接着说,“我现在就来教你。倘若我们亲手编一支赋格曲,你马上就会弄懂的。那么开始吧,一支赋格曲首先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必费心去找,只消从我们刚才演奏的曲子里取一个就行了。”

他在琴上弹奏出一个旋律,是整个歌曲中的一小段,这段乐曲没头没尾被截了出来,听着有些古怪。他再重复演奏这个主题时,开始发展变化,先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时就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时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一个过门,第四个过门时也同样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构思在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构思更自由地转变着各种音调,而第三次构思则倾向于超越休止符,随后便以基音上的一个附属音结束了这一段落。

男孩凝视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灵巧动作,也看到乐曲的发展进程隐约反映在老人神情专注的脸上,尽管那双静静的眼睛半开半闭着。男孩的心在沸腾,他充满了对老人的敬爱之情,耳朵里的赋格曲乐音让他觉得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他隐约觉得在他眼前诞生的这支乐曲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切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立誓忠于这一精神世界和这位大师,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整和预示。当这场演奏结束时,他看见自己衷心景仰的魔术师和君王稍稍停顿了一下,微闭着眼睛向那些琴键默默地鞠了一躬,与此同时脸上焕发出淡淡的光辉。克乃西特面对这一极乐瞬间,不知道自己想欢呼还是要哭泣,而这一瞬间转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锐利而又极友好地注视着他,说道:“没有什么事比共同演奏音乐更能够使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们以后永远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的。”

他与克乃西特握手告别,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客气地微微颔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别之情。

许多年以后,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学生描述过这场会见:当他走出学校时,他觉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变了样,好似被施了魔法,远远胜过彩旗、花束、彩带和焰火。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感召的力量,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一场宗教性的圣礼,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听途说或者在迷乱的梦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个世界不只是存在于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某处,存在于未来,不,它还生动地存在于此时和此地,它富有朝气,它充满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这位音乐大师一样的伟大人物,附带说一句,在当年的约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师其实并不太老。这一理想世界通过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语学校的小男孩——发出了圣谕和召唤的信息。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精神意义,他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过来,并且确信,在那些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其实完全符合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任何真实事件。因为这种感召不仅是让他的个人灵魂与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尘世间的力量所赠予他的一种礼物与恩惠。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音乐大师的莅临既非纯属偶然,也非真的来视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师早已打报告介绍他的情况,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进入精英学校深造的推荐名单,或者也可以说早已推荐给了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了。推荐中说,这个男孩不仅拉丁文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乐教师还专门赞誉了他出众的音乐天分,于是音乐大师决定在这次公务出差途中到贝罗奋根逗留几个钟点,考察一下这个学生。他对克乃西特的拉丁语以及指法训练不太注意,他信得过老师们的评语,对此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钟点。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男孩整体本质上是否具有成为真正音乐家的禀性,有没有热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诚服务之心。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教师们向精英学校推荐“英才”时尽管出于好意,却往往过分慷慨,总是或多或少带有种种不良动机,尤为常见的情况是:一位教师由于缺乏眼光,固执地推荐某一个自己宠爱的学生,却见不到这个孩子除去死读书,有虚荣心,在老师面前听话乖巧之外,别无其他长处。而音乐大师恰恰最厌恶这类学生,他会在学生自己觉察正在被考验以前就一眼看清,这个孩子可能的发展轨迹。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乖巧、过分懂事、过分机灵的学生往往要倒霉,至于那些试图奉承他的人结果就更惨。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试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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