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世界的决心在维特心里越来越坚定。自从他回到绿蒂身边以来,谢世始终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他对自己说,不要操之过急,不要迅速采取行动,他要怀着美好的信念,怀着尽可能平静的决心来迈出这一步。
他的犹豫不决,他同自己的争辩,从在他文稿中发现的一张字条上便可窥见。这张字条可能是他给威廉写的一封信的开头,还没有署上日期。
她的出现,她的命运,她对我的命运的关注,从我干涸的眼睛里挤出了最后几滴泪水。
拉起帷幕,到幕后去!收场拉倒!为什么还要踌躇、畏缩?是因为不了解幕后是什么情景?是因为去了便不能返回?我们精神的禀赋,便是能预感到混沌和黑暗,对此我们却毫不知晓。
到后来,他同这个悲伤的念头越来越密切,越来越亲近,决心已下,而且坚定不移,下面写给他朋友的这封含义双关的信便是一个证明。
十二月二十日
感谢你的厚爱,威廉,蒙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是的,你说得对:我觉得还是走了好。你建议我回到你们那儿去,我不完全满意;至少我还想绕一回道,尤其是天气还有希望出现持续霜冻,路会比较好走。你想来接我,我也感到非常高兴;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星期,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作考虑。果子尚未成熟,千万不可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办很多的事。烦你告诉我母亲:请她为她儿子祈祷,并求她原谅我给她造成的种种烦恼。那些我本该使他们欢乐的人,却让他们悲伤,哎,这就是我的命。别了,我最珍贵的朋友!愿苍天赐福予你!别了!
至于这段时间里绿蒂心里有什么变化,她对她丈夫,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我们都不好用语言来表达,虽然根据对她性格的了解,我们在心里对此会有一个大致的看法,只有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灵才能窥见她的心灵,体会到她的思想感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下定决心,采取一切办法与维特疏远,如果她还在踌躇的话,那是出于她真诚的友情和爱护,她知道,她这样做维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且他几乎不可能做到。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为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严肃的态度;她丈夫对这种关系完全保持沉默,她对此也始终一字不提,正因为这样,她更其觉得要以行动来向丈夫证明,她是珍惜他的感情的。
前面插入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是在圣诞节前的星期天写的。当天晚上,他来到绿蒂那儿,发现只有她一人在。她正在收拾准备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小弟妹们的玩具。他说,孩子们得到这些礼物该高兴得欢天喜地了,还说,当门突然打开,看到一棵装饰着蜡烛、糖果和苹果的美丽的圣诞树,就像到了天堂一样,定会欣喜若狂的。——“只要您听话,”绿蒂说,同时嫣然一笑,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只要您听话,您也会得到一份礼物的,比如一支长蜡烛什么的。”——“什么叫‘只要您听话’?”他嚷道,“您要我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最最好的绿蒂!”——“星期四晚上是圣诞夜,”她说,“那时孩子们都来,我父亲也来,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物,到时候您也来吧——但在这之前不要来。”——维特一听愣住了。——“我求您,”她接着说,“事到如今,为了我的安宁,我求您,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房里走来走去,在牙缝里嘟哝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绿蒂感到她的话使他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于是便想用各种各样的问题来转移他的思想,但是全没有用。——“不,绿蒂,”他嚷道,“我不会再见到您了!”——“这是为什么?”她说,“维特,您可以,您必须再见到我们,只不过您要有节制。哎,您怎么生就这么个急性子,抓住什么就对它倾注那么大的激情,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呢!我求您,”她握着他的手继续说,“请您要克制自己!您的智慧,您的学识,您的才能都会使您获得种种快乐的!做个堂堂男子,放弃对一个女子的苦苦依恋吧,她除了同情您,不能越出雷池一步。”——他把牙咬得吱吱响,阴郁地瞪着她。——她握着他的手。“请您平心静气地想一想,维特!”她说,“您不觉得您是在欺骗自己,甘心毁掉自己吗?为什么非要爱我,维特?为什么爱的偏偏是我?我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爱的恰恰是我?我怕,我怕,我对于您的愿望所以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仅仅是因为您不可能得到我。”——他从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同时用呆板而不满的目光瞪着她。“聪明!”他叫道,“非常聪明!也许是阿尔贝特教的吧?外交辞令!十足的外交辞令!”——“谁都会这么说的,”她回答说,“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位姑娘能使您称心如意吗?下决心去找吧,我向您发誓,您一定会找到的;这一阵子您沉迷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自寻烦恼,早就让我为您,为我们担心了。下决心去旅行,旅行将会,一定会使您消愁解闷的!您去找吧,您一定会找到另一个令你钟情的对象的,那时您回来,让我们共享真正的友谊的温馨。”
“这番话倒可以印出来,向所有的家庭教师推荐呢,”他冷笑着说,“亲爱的绿蒂!请您让我稍稍安静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只有一件事,维特,圣诞夜之前您不要来!”——他正要回答,这时阿尔贝特进屋来了。两人冷冰冰地互道了“晚上好”,便挨肩儿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都很尴尬。维特开始讲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但很快就找不到词儿了。阿尔贝特也一样,随后他便向妻子问起几件要她办的事,当他听说她还没有办妥时,便说了她几句,维特听来这几句话非但很冷淡,而且颇为严厉。他想走,又不能走,磨磨蹭蹭一直呆到八点,他的气恼和不满也在不断增加,等到摆好晚饭,他便拿起帽子和手杖。阿尔贝特请他留下来吃饭,但维特听来这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于是他冷冷地谢绝后就走了。
维特回到家,从要为他照明引路的仆人手中接过蜡烛,独自走进房间,放声大哭,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在屋里剧烈地走来走去,后来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将近十一点仆人才敢进来,问要不要替少爷把靴子脱掉时,这才发现他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他让仆人替他脱下靴子,并告诉仆人,明天早晨不叫他,他就不许进屋里来。
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信是他死后在他的写字台上发现的,已经封好,便差人给绿蒂送了去。从信里所谈情况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分几次写成的,我想按其本来面目,分别插在这里。
已经决定了,绿蒂,我决定死,我写信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浪漫主义地制造紧张,而是十分冷静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将最后见你一面。当你读到此信时,亲爱的,冰冷的坟墓已经盖住了这个不安和不幸者的僵硬的遗体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温馨莫过于同你倾心交谈了。我度过了可怕的一夜,哎,也是慈悲的一夜。这一夜加强并且确定了我的决心:死!我昨天离开你的时候,真是悲愤填膺、肝肠寸断,想到在你身边我的生命已经毫无希望,毫无欢乐,我的心就冷得直打颤。——我一回到房间,就疯了似地跪在地上。呵,上帝!你赐我以苦涩的眼泪,这最后一服清凉剂!千百种计划,千百种希望在我心里翻腾,末了只剩下最后的、唯一的念头,坚定不变的念头: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心情平静,我心里那个念头依然那么强烈,那么坚定:死!——这不是绝望,这是确信,我已最后决定,我要为你牺牲。是呀,绿蒂!为什么我要将它隐瞒?我们三人当中必须要有一个离去,而我则甘愿做这一个人!呵,我最亲爱的,一个疯狂的念头确曾常常在我破碎的心里折腾——杀死你丈夫!——杀死你!——杀死我自己!——那就杀了我自己吧!——当你在美丽的夏日黄昏登上山岗时,请你想着我,想着我也曾常常爬上这山头,然后你遥望那边教堂墓地里我的坟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余晖中随风摆动。——我动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可是现在,现在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跃,我像孩子似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