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警察指着河滩广场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记得那天在这里用火刑烧死一个丹麦女人这件事吗①?”

①一三一〇年,玛格丽特·波雷特因宣扬寂静主义,被目为异端,判处火刑。她原籍比利时的埃诺地区,不是丹麦或挪威人。

“怎么啦。”雅克琳大惊失色地问道。

“怎么啦。”蒂尔谢回答道,“我们招待的那两个外国人早晚也免不了被火烧。教堂管事会、伯爵夫人、保护,都不牢靠。马上就是复活节,一年快完了,趁早把咱们的客人轰走,而且要快。我是警察,难道还要你来教才看得出谁将来会上绞刑架吗?咱们的两位客人是波雷特,就是说那个丹麦或者挪威异端分子的信徒,你不是在这里亲耳听见那个女人的最后一声叫喊吗?这女妖真勇敢,在柴捆上连眉也不皱一皱,说明她与魔鬼经常有来往。我当时看见她就象今天看见你一样清楚,她还对围观的人讲道,说她已进入天国,看见了上帝。好嘛,从那天起,我就没有一宵睡踏实过。住在咱们楼上的那位老爷肯定是妖人而不是基督徒。作为警察,我敢起誓,每次,当这个老头走过我身旁,我都禁不住打寒颤。夜里他从来不睡觉。我只要一醒,就听见他的声音象阵阵钟响,听见他用魔鬼的语言念咒。你见过他吃天主教面包师做的、干净的面包和烤饼吗?他棕色的皮肤是被地狱的火烧烤的结果。天主在上,他的眼睛象蛇眼一样能迷惑人!雅克琳,我不愿留这两个人在咱们家里。我离司法部门太近了,完全知道绝对别和法律有什么纠纷。你把咱们那两个房客轰走吧,因为那个老的太可疑,而那个年轻的又长得太俊,他们两人看来都不象和基督徒有什么交往,他们的生活方式肯定和我们不一样。那个小的总在注意星星、云彩和月亮,仿佛妖人窥伺时机,好跨上扫帚似的①,另外那个则很阴险,肯定是利用这孩子作某种妖法。我的破房子已经盖在河边,即使不招天火或者一位伯爵夫人的爱情,本来也就够悬的。我已经发了话,你就别犹豫了。”

①传说女巫骑扫帚去赴巫魔夜会。

雅克琳虽然在家里说一不二,但听了警察对自己两个房客那通愤怒的指责,也感到手足无措。这时,她机械地看着老头那个房间的窗户,突然眼睛碰见了那张灰暗忧郁的脸和那道深沉的目光,不禁恐怖地打了个寒噤。连平时看惯犯人的警察遇上这样的面容和目光,心里也会发憷。

在那个年代,人无论贵贱、僧俗,一想到鬼神都发抖。魔法这字眼和麻风病一样厉害,能够扼杀感情,割断社会关系,连最慷慨的人心中的怜悯之情也被弄得瓦解冰消。警察的女人此时突然想起,她那两位房客的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虽然年轻的那位声音甜美动听,象笛子一样,但她很少听见,所以就宁愿相信那是行使妖法的结果。她又回想起这张脸白里透红,美得出奇,回忆起那一头金黄的秀发和水汪汪闪着晶光的双眼,觉得那完全是魔鬼变化的妖术。有时一连好几天听不到这两个外国人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他们在干什么呢?许多奇怪的事刹那间重又呈现在她眼前。她惊怖不已,把那位贵妇人对从弗朗德勒来巴黎读大学的孤儿——少年戈德弗鲁瓦的爱情看作中了魔法的证明,赶紧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图尔铸造、价值四利勿尔的白花花的钱币,既贪婪而又害怕地仔细端详。

“这钱可不象是假的。”她边说边把银币递给丈夫看,接着又说:“明年的房租都预先收了,又怎能轰他们走呢?”

“你去问问圣母院教堂的主持吧,”警察回答道,“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告诉我们,碰到形迹可疑的人我们该怎么办吗?”

“噢,对,形迹的确可疑,”雅克琳失声叫了起来,“瞧他们多鬼!钻到圣母院的范围里来了!可是,去问教堂主持以前,为什么不提醒那位高贵的夫人说她有危险呢?”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雅克琳和那个一直不停在唠叨的警察已经回到了家里。蒂尔谢当了多年差,变得老奸巨滑,装作把那个陌生女人看做真正的女工,但正是这种表面若无其事的态度暴露了臣属对微服私行的王亲贵胄那种敬畏的心情。这时圣德尼-杜帕教堂的钟声响了。这个小教堂在圣母院和圣朗德里港之间,是巴黎最早建成的天主教堂,根据史书记载,就盖在当年圣德尼被火刑处死的地方。这教堂的钟声一响,全西岱岛上的钟也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忽然,从塞纳河左岸,圣母院后面,巴黎大学各学院麇集的地方,传来了杂乱的喊声。这一信号使雅克琳的老房客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警察和他的太太以及那个陌生女人听见门急速打开又关上,接着,楼梯上响起外国人沉重的脚步声。警察的怀疑使这一人物的出现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警察夫妇脸上立即露出了奇怪的神情。这一切,那位贵妇人都看在眼里。她象所有钟情的人一样,把她的被保护人看作是警察夫妇恐惧的原因,所以她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名义上的雇主夫妇的恐惧所预示的不寻常事件的到来。

那个外国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端详屋里的三个人,似乎在寻找他的同伴。尽管他投过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但却使人心里很困惑。任何人,甚至一个坚强的人,也无法不承认,大自然给了这个外貌与众不同的人非常的能力。虽然他眉骨高耸,眼睛深陷,但目光如鹰隼,眼皮很宽,周围有一个黑圈,在颧骨上十分明显,这样一来,眼珠反倒显得突出了。他的目光很神奇,沉甸甸的充满思想,象蛇和禽鸟的眼睛一样明亮清澈,炯炯有神,非常威严,能看透人的灵魂,但又能迅速传递祸事的消息,具有超人的力量,使人愕然而无力抗拒。这目光稳重而热情,静中有动,既严肃,又安详,显得十分和谐。如果说,在这双鹰隼般的大眼睛里,俗世的烦嚣似乎已经消失的话,枯瘦的脸上却还带着过去情海浮沉,阅尽人间沦桑的痕迹。鼻子又直又长,若无两个鼻孔拉住,仿佛会一直延伸下去。凹陷的脸颊上布满长而直的皱纹,显得瘦骨嶙峋。凡是凹下去的地方看起来都发暗,就象一道急流,河床布满深沟,证明水力之猛,斗争是多么可怕和频繁。从鼻子两侧伸展出来的宽宽的皱褶象船桨在水面留下的痕迹,使脸部线条更加明显,刚毅而没有曲线的嘴边带着悲苦的色彩。风起云涌的脸上面,是一个宁静的额头,勇敢地突出来,有如一个大理石造的圆拱,把脸罩住。这外国人的神态就是这样无畏和严肃,象历尽磨难的人,天生能够冷对千夫所指,临危不惧。他似乎在自己的天地里回旋,翱翔于人世之上。他的举止也和他的目光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瘦骨嶙嶙的双手是一双战士的手。如果说,当他的目光逼视你时,你不得不低下眼睛的话,同样,如果他的言语和举止触及你的灵魂,你也不由自主会发抖。他走路时有一种默默的威严,简直象不带随从的君主,或者收敛神光的上帝。他奇特的风度和相貌,加上他身上的装束,使人更添遐想。灵魂、肉体和衣裳和谐无间,使头脑最冷静的人也产生强烈的印象。他身穿一件黑呢子教士衣,没有袖子,前面用搭扣扣住,下面一直垂到腿肚,敞着脖颈,不戴领巾。紧身外衣和短靴都一律黑色。头上是一顶天鹅绒做的教士式无边圆帽,在前额画出一道孤线,把头发完全包在里面。一个男子戴重孝,穿深色衣服也莫过如此。如果不是大氅缝里露出挂在宽皮带上的佩剑,教会中人很可能向他施礼,把他当成教士。他虽然身材中等,但却显得很高大;正面看,简直是个巨人。

“时间到了,船正等着,您怎么还不来呀?”

这几句话是用蹩脚的法语说的,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得很清楚。随着话音,另外那个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少年象一只小鸟,翩然地走了下来。戈德弗鲁瓦一出现,那位贵妇的脸便倏地泛起了红晕。她浑身战栗,抖个不停,赶紧用白净的纤手捂住脸。任何一个妇人看见一个身材窈窕,面目姣好如女子的弱冠少年时,心情恐怕也一样会激动。他的黑色小帽,象巴斯克人①的贝雷帽一样。帽下面露出洁白如雪的前额,闪烁着只应天上有的天真无邪和优雅俊逸的色彩,反映出内心的虔诚。传说从前有一位母亲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孩子,她祈求仙女在她那个象摩西一样被丢在水里随波逐流的孩子额头上印下一颗星星的标记。今天,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如果看见了这位少年的额头,很可能会联想到这个故事而去额头上寻找那颗星星呢。少年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纷披在肩上,散发出爱的气息。粉颈洁白圆润,有如天鹅,妙目晶莹流盼,映照蓝天。脸部线条和额头的轮廓优美无比,画家们见了,肯定为之倾倒。使我们心旌摇动的美女花颜、纯净无瑕而光彩照人的面部线条,与男性的丰采以及尚在少年的刚强之气形成了和谐美妙的对比。总之,这是一张会说话的脸,虽然沉默,依然能吸引我们,但只要仔细审视,便会发现由于思考过度或情绪过分激烈而略显憔悴,青春活力尚未完全展开,仿佛阳光下一片刚刚舒展的绿叶。因此,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对比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个仿佛是画家喜欢画的柳树,经过岁月的摧残和雷电的戕伐,虽然已经老弱,但华盖的雄姿尚存,另一个则象这棵老柳空洞的树身中长出的一棵纤巧嫩弱的小树,羞答答地在洞里藏身,躲过暴风雨的袭击。一个是上帝,另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有感受的诗人,另一个是表达感受的诗人。一个是受难的先知,另一个是祈祷的教士。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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