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倒霉的人一样,格林总是寄希望于意外的、不期而至的幸福。

格林的所有小说中都充满了对“惊人的意外事件”的向往,充满了喜悦,但是,最多幻想和喜悦的,则是他的中篇小说《红帆》。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神话般迷人的书,格林是一九二〇年在彼得格勒构思和开始写作的,那时,他伤寒初愈,徘徊于天寒地冻的城市中,每天夜里在偶遇的、不太熟悉的人那里寻找新的栖身之处。

《红帆》——一部坚信人类精神力量的长诗,对生活的爱,对年轻的心灵的爱,对人在幸福的激情中可以亲手创造奇迹的信念,就像清晨的阳光一般,洒满了整部小说。

维亚特卡的生活阴暗而单调地持续着,直到一八九五年春人,格林在码头上看见了一辆马车,看见了马车上那两个身着白色海军服的实习领航员。

“我停了下来,”关于这件事格林这样写道,“就像中了魔一样,盯着那两个客人,对于我来说,他们来自神秘而美好的世界。找没有嫉妒。我只是感到喜悦和忧郁。”

从那时起,对海上工作的向往,对“如诗如画的航海工作”的向往,以一种特殊的力量占据了格林。他准备到敖德萨去。

格林是家里的负担。父亲为儿子上路张罗到二十五卢布,然后就匆匆地与自己那个既未受到父亲的照料也未领受过父爱的满面愁容的儿子道了别。

格林随身带着油画颜料,——他相信在某个地方,在印度,在恒河,他会用它们作画,他带着叫花子般的家当,在既慌乱不安又兴高采烈的心惰下离开了维亚特卡。

“在码头上的人群中,”格林这样描写自己的离别,“我长久地凝视着父亲那张胡子花白、若有所失的脸。而我自己则幻想着那漂荡着帆船的大海。”

在奥德萨,格林第一次见到了大海——那片后来用耀眼的光芒充溢了他的小说的大海。

他写了很多关于大海的书。一大批作家和研究者曾试图表达不同寻常的、可称之为“大海的情感”的第六感觉。他们对此的感受是各种各样的,但没有一个作家能像格林这样,在其作品中描绘出如此喧嚣欢腾的节日般的大海。

格林喜欢的与其说是大海,不如说是他想像中的海岸,在那里,聚集了世界上所有他认为美好至极的事物:传说中的群岛,开满鲜花的沙丘,泛着白沫的远方的海面,装满了鱼、闪着了光泽的暖和的木桶,夹杂着咸咸的微风和树木香味的古老森林,最后,还有安逸的滨海城市。

几乎在格林的每一部小说中都能见到这些并不存在的城市——里萨、祖尔巴甘、格里格尤和格尔东。

格林把他见过的所有的黑海港口的特征都赋予了他虚构这些城市。

理想实现了。大海像一条奇迹之路,展现在格林面前,但是,维亚特卡陈旧的过去却立刻现出了原形。在大海的旁边,格林非常敏锐地感到了自己的无助、无用和孤独。

“我并不需要这个新世界,”格林写道,“在这儿,我感到自己很窘迫,是个外人,就像在所有地方一样。我有些忧伤。”

对于格林,海上的生活迅速地转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格林一连几个星期地在码头上徘徊,胆怯地请求船长让他上船做水手,但大家或是粗暴地拒绝他,或是当面嘲笑他——一个身体瘦弱、眼里充满幻想的青年怎么能当水手!

格林终于“走了运”。他被雇用了,在一艘从奥德萨到巴统的轮船上当学员,没有工资。格林在船上跑了两次秋季航行。

在这两次航行中,格林记住的只有雅尔塔和高加索山脉:

记得最清楚的是雅尔塔的灯火。港口的灯火和模糊的城市灯火融为一体。轮船伴随着花园里一支乐队的清晰音乐声靠近防波堤。飘来一阵阵花香和一阵阵温暖的风。能听见远远的说话声和笑声。

航行的其他部分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一直婉蜒在天边的一座座雪山。它们直耸云天的山顶,甚至从远处也能呈现出一幅庞大世界的风貌。这是一连串高高耸立的国家,它们闪耀着沉默的冰雪之光。

很快,船长就把格林赶下了船,因为他没钱付伙食费。

一个富农,赫尔松①“杜博克”②的主人,雇格林给他打下手,就像对一条狗那样随意地支使他。格林几乎不能睡觉,因为主人给他的不是枕头,而是一块碎瓦片。在赫尔松,他被赶到岸上,没拿到一分钱。

格林从赫尔松回到敖德萨,在码头货栈做标记员,并以亚历山德里亚③为目的地完成了惟一的一次出国航行,但由于和船长的冲突,他又被开除了。

“①赫尔松,乌克兰南部海港城市。”

“②“杜博克”,一种大型木船的俗称,有“小橡树”之意。”

“③亚历山德里亚,罗马尼亚港口城市。”

在敖德萨的全部生活中,给格林留下美好印象的就是在码头仓库的工作。

“我喜欢货栈里饼干的味道,还有周围满是东西,尤其是柠檬和橙子的那种感觉。一切都散发着香气:香子兰,枣,咖啡,伴着海水、煤和石油的凉爽味道,这里的呼吸让人舒服得难以描述,尤其是在出太阳的时候。”

格林厌倦了敖德萨的生活,决定回到维亚特卡。他一路逃票回到家里。最后两百公里不得不在稀泥中步行前进,天气总是阴雨连绵。

在维亚特卡,父亲问格林,他的行李哪儿去了。

“行李寄放在驿站。”格林撒谎说,“没有马车。”

“父亲挤出一丝微笑,”格林写道,“满心疑惑地不做声了。”隔了一天,当他弄明白格林什么行李都没有时,便问道(他口里散发着浓烈的伏特加味儿):

“‘你为什么撒谎?你是走着回来的。你的行李呢?你谎话连篇!’”

维亚特卡该死的生活又开始了。

之后多年,作家徒劳地寻找他在生活中的位置,或者,就市民家庭里的习惯说法,在找“活儿”。

格林在维亚特卡附近的穆拉希车站当过澡堂服务员,做过办公厅抄写员,在旅馆里为农民写过诉状。

他无法在维亚特卡忍受太久,离家去了巴库。巴库的生活沉重得令人绝望,格林对它的回忆只有连续不断的饥饿和阴郁的心情。许多细节他都不记得了。

他靠碰巧找到的、收入微薄的工作过日子:在港口打木桩,给旧轮船清除油漆,搬木材,和流浪汉一起受雇在石油井架上灭火。他在渔民村受尽疟疾的折磨,在巴库和杰尔宾特之间致命的里海沙滩上差一点儿被渴死。

格林在码头上的空锅炉里过夜,在倒扣过来的船下面过夜,或者就直接睡在围墙下边。

巴库的生活给格林留下了残酷的烙印。他变得忧郁,不爱说话.而巴库生活的外部痕迹——过早的衰老——则永远地刻在了格林的身上。就是从那时起,用格林的话说,他的脸变得就仿佛揉皱了的一卢布纸币。

比语言更能说明格林生活的本质的是他的外貌:这是一个瘦得异乎寻常的人,他身材高大,有些驼背,脸上刻着成千上万的皱纹和伤疤,双跟充满疲惫,这双眼睛只有在阅读或构思不同内容的故事时,才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格林并不漂亮,但充满着含蓄的魅力。他走起路来很沉重,就像那些被工作累坏了的搬运工。

他曾经非常信任他人,这种信任的外部表现为友好而坦诚的握手。格林说过,了解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看他如何握手。

格林的生活,尤其在巴库的生活,有很多特征使人想起高尔基的青年时代。高尔基和格林都经历过流浪生活,但是高尔基成为了一个具有高度公民勇气的人,一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而格林则成了一名幻想型的作家。

在巴库,格林陷入了极为窘迫的境地,但是他没有背叛自己天真的、孩童般的想像力。他驻足在摄影师的橱窗前,久久研究那些照片,在那成千上百张愚钝的、被疾病揉皱了的面孔中,他试图找到哪怕是一张能使人感到生活之愉悦、高尚和自由的面孔。他终于找到了这样的面孔,一个姑娘的面孔,并在自己的日记中。描述了她。日记落到了夜店老板的手中,这个卑鄙而狡猾的人开始嘲笑格林和那位陌生的姑娘。事情几乎以流血的打斗而告终。

格林离开巴库,又一次回到了维亚特卡,在那儿,酒鬼父亲向他要钱。但是,钱自然是没有的。

为了支撑着活下去,必须重新想些办法。格林对此并不擅长。对意外幸福事件的渴望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于是,冬天,在凛冽的严寒中,他步行去了乌拉尔——去淘金。父亲给他三个卢布做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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