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格连是“猎户星座号”的一名水手,他在这艘坚固的三百吨双桅货船上已经工作了十年,对船的眷恋胜似有些儿子对生身母亲的眷恋,然而到头来却不得不放弃这一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他平时难得回家,可这次回来却不像往常那样——老远就看见妻子梅莉站在门口,双手一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迎接他。他没见到梅莉,可他那间小屋子里却新添了一张婴儿床,床边站着的则是一位神情激动的邻家妇女。

“我已经照看她三个月了,老头子,”女邻居说,“快看看你的女儿吧。”

面无人色的隆格连俯下身来,只见那八个月的小东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大胡子。他坐下低着头捻起胡须来。胡须已被雨淋湿。

“梅莉什么时候死的?”他问。

女邻居把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不时咂咂嘴哄哄女孩儿,还开导隆格连,说梅莉已经升了天堂。可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以后,这天堂在隆格连看来,似乎并不比柴火棚子亮堂多少。他想,要是这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全在一起的话,他那已经身入冥府的妻子定会觉得,眼前这普通的灯光要比什么都更使她快慰。

三个月以前,年轻母亲的生活就已经十分措据。隆格连留下的钱,足有一半都用在她难产后的调养和照料婴儿的健康上了,而后来,又丢了一笔钱,虽说为数不多,但确是维持生计所必需的,于是,梅莉便不得不去向明涅尔斯借债。明涅尔斯经营着一爿酒食杂货店,称得上是位有钱人。

梅莉是在傍晚六点钟去找明涅尔斯的,大约七点钟,女邻居在去里斯的大路上碰见了她。梅莉愁眉不展,满脸泪痕,说她正要进城去把订婚戒指当掉。她还说,明涅尔斯答应借钱给她,但却要求她以爱情来报答,结果梅莉一无所获。

“我们家一丁点儿吃的都没有了,”她对女邻居说,“我去城里把戒指当了,我们母女好歹还能活到我丈夫回来。”

那天傍晚很冷,刮着风。女邻居劝这位少妇不要临近天黑时到里斯去:“你会淋着雨的,梅莉,已经掉雨点儿了,又起了风,眼看就是一场大雨。”但是没有用。

从这个滨海渔村到城里往返一趟,快走也得三个小时,可是梅莉没听邻居的劝告。“我再不愿招你们讨厌了,”她说,“我差不多向家家户户都借了债,不是面包、茶叶,便是面粉。把戒指当掉算啦。”梅莉进城回来第二天就病倒了,又发高烧,又说胡话。从城里请来的医生对好心肠的女邻居说,由于天气恶劣又加上受了夜寒,梅莉的双肺都发了炎。一周过后,隆格连家里那张双人床使空了下来。于是,为照料和喂养孩子,女邻居便搬过来住了,这对她这个孀居的女人来说并不困难。“再说,”她加了一句,“没有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还怪闷得慌呢。”

隆格连进城把工钱算清,辞别了伙伴,便着手扶养起小阿索莉来了。在女孩儿还没学会稳稳当当走路以前,邻家那位寡妇权当孤儿的母亲一直留在他家。及至阿索莉刚刚会迈门槛,不再跌跤了,隆格连便毅然决然地宣布,现在他要自己照料孩子的一切了。他对寡妇的热心相助表示了谢意,从此便过起了孤独的鳏居生活,将全部的心愿和希望以及全部的爱和对往日的怀念统统都寄托在这个小生命的身上。

十年的漂泊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一点积蓄,于是他又操劳起来。城内商店里很快出现了他做的玩具——各种小巧玲球的模型:舢板、快艇、一层和双层甲板的帆船、巡洋舰、轮船……总之,这些都是他所熟悉的东西。这种性质的工作,使隆格连得以重温过去那些喧腾的码头生活和风光满族的海上劳作。用这种办法赚得的钱使他能够过着一种适当节俭即可维持的生活。他禀性本不擅长交际,妻子死后就变得越发孤僻和落落寡合了。逢年过节,偶尔可以在酒馆里看到他,可他从来都不就座,只是站在柜台旁边匆匆喝一杯伏特加酒便走开了;遇到邻居们向他点头和打招呼时,他只是向左右两边随随便便应付两声“是的”、“不”、“您好”、“再见”、“还凑合’。他不喜欢待客,但也不强下逐客令,而是不露声色地作些暗示,或想出些借口,让客人不得不自己托故及早离开。他也不去拜访任何人,因此他与乡里之间存在着一种冷淡而疏远的关系。倘若隆格连制作玩具的营生要稍稍依赖于村上的事务的话,那么他就一定会体验到这种关系的好处的。日常吃的和用的他都亲自进城去买,明涅尔斯甚至很难夸口说,隆格连曾买过他一盒火柴。全部家务事也都由他自己动手,他耐着性子去掌握那种不适于男子做的扶养孩子的复杂艺术。

阿索莉已经五岁了。当她坐在父亲膝上,琢磨着他的坎肩是怎样被扣上的,或是引人发笑地唱起水手们的那些粗野而豪放的歌曲时,父亲看着她那神经质的和善的小脸蛋儿,笑容便显得越发柔和。她用吐字不清的童音唱出来的这些歌儿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是一头扎着蓝色彩带的狗熊正在跳舞似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它既败坏了父亲的名声,也使女儿受到了牵连。

时逢早春,天气像冬季一样酷寒,但又不尽相同。凛冽的北风约有三个星期接连不断地吹打着沿岸的冻土。

被拖上岸来的渔船,在白色的沙滩上底朝天一字排开,黑压压的,活像一群大鱼的脊背。这种天气谁也不敢下海捕鱼。在村子里惟一的一条街上看不见一个外出的行人。朔风从起伏不平的海岸吹来,打着转,驰向旷野,人待在“露天底下”就好像受着一种酷刑似的。卡佩尔纳村的烟囱从早到晚都冒着烟,烟在陡峭的屋脊上被风扯得一缕一缕的。

然而,这些大风天却比那金光洒满大海和卡佩尔纳村的丽日晴空对隆格连更具吸引力,更使他愿意离开温暖的斗室而涉足户外。隆格连走上铺在长长的几排木桩上的栈桥,伫立在这木堤的尽头,一面久久地吸着被风吹旺的烟斗,一面眺望着那一片片白色的泡沫怎样急匆匆地逐浪而走,并在沿岸裸露的海底上弥漫开来,以及那海上的滚滚波涛如何呼啸着涌向狂风怒号的黑沉沉的天际,又宛如一群群奇形怪状、带有鬃鬣的猛兽,疾驰狂奔,去寻找远方的慰藉。滔天的巨浪所发出的呜咽、喧嚣和轰鸣,还有那似乎看得见的席卷一切的强大气流,使隆格连受尽折磨的心灵变得稍稍迟钝和麻木了些,并像酣梦一样,将他心头的悲痛化作了隐隐的忧伤。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明涅尔斯的十二岁的儿子希恩,发现父亲的那条小船正在栈桥下的木桩上撞来撞去,眼看就要把船舷撞坏,于是便跑去告诉了父亲。

风暴刚刮起不久,明涅尔斯忘记把船拖上沙滩了。他急忙赶到海边,在那儿,他看见隆格连正背对着他站在堤头抽烟。岸上除去他俩再没有别人。

明涅尔斯走到栈桥中间,跳进汹涌的海水里,爬上船,解开缆绳,双手扒着一根根木桩向岸边移去。他没带船桨,身子一晃,未及抓住下一根木桩,一阵狂风吹来,把船头抛向大海一边,使船离开了堤岸,此刻即使明涅尔斯把整个身子探出去也够不着最近的木桩了。狂风巨浪摇撼着小船直把它带向极其危险的空旷的海面。明汉尔斯意识到处境的严重,想纵身跳进水里游上岸去,但为时已晚,小船已在距堤头不远的地方打转,那里水深浪急,跳下去必死无疑。

这时在隆格连与正要被卷向远方风暴的明涅尔斯之间相距不到十俄丈,还来得及救援,因为在栈桥尽头隆格连的手边挂着一盘一端系有重物的缆绳。这盘缆绳挂在这里正是为了遇有风浪让船拢岸时用的。

“隆格连!”吓得魂不附体的明涅尔斯喊叫起来,“你干吗还愣着不动?瞧,我都要被冲走了,把缆绳扔下来呀!”

隆格连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看着在小船里手忙脚乱的明涅尔斯,只是他那烟斗里的烟冒得更加厉害罢了。稍顷,他拔出嘴里的烟斗,为了把眼前发生的事看得更真切一些。

“隆格连!”明涅尔斯号叫着,“你是听得见我喊的,我要完了,救救我吧!”

可隆格连应也不应一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那绝望的哀号。及至小船已被冲得很远,明涅尔斯的叫声几乎听不见时,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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