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要说的是尽管人心不可捉摸,然而物质仍旧决定意识。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原本是要死在马柳特卡枪下的第四十一人。

谁知却成了她的初恋对象。

马柳特卡从内心深处对中尉、对他修长的双手、温柔的声音,特别是他湛蓝湛蓝的双眸,萌生了温存的爱。

她的整个生命都因为他的双眸、湛蓝的双眸而绽放出光彩。

这段时间她忘记了孤寂的阿拉尔海,忘记了令人作呕的咸鱼和变质的面粉,极其思念岛外喧嚣的尘世生活。白天,她要做的事已经成为定式:烙饼、煮令人生厌的、把牙床都要硌破了的鲤鱼干,偶而去岸边看看,有没有盼望已久的船只像鸟一样展翅飞来。

夜晚,当初春的天空中最后一缕阳光也消逝后,她就蜷着身子坐在床角,温柔地靠在中尉的肩头,听中尉讲故事。

中尉讲了很多故事,他的故事讲得可精采啦。

时光在缠绵的情感中流水般地逝去了。

一日,中尉坐在小屋门口晒太阳,看着马柳特卡用手熟练地、迅速地给一条肥嘟嘟的鲤鱼刮鳞。

他耸了耸肩膀,眯起眼睛说:“唉……真没劲,烦死了!……”

“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说没劲。人的一生毫无意义,什么良心啊、信仰啊,全是胡扯!不过是地形图上的一个个标记而已。近卫军中尉?……近卫军中尉算老几?我渴望生活。我长到二十七岁了,但是依我看,我从来没有实实在在地生活过。虚掷了大把的钱财,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求信仰,然而因空虚、不满而滋生的可怕的苦闷却充斥了整个心灵。我猜想,假如以前别人对我说,我的青春年华将消磨在寂默的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你说的是什么年华?”

“青春年华。不明白吗?怎么解释你才懂呢?嗯,青春年华是指,你不认为自己是孤立无援的,不认为自己处在世界的对立面,”他张开双臂,“你完全投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感到自己和它不可分割地溶成一体。它的喘吸就是我的呼吸。比如说波涛哗哗地汹涌着,这不是波涛在喘吸,而是我在呼吸,是我的灵魂,我的躯体。”

马柳特卡将手中的刀放下:“你们都是些有见识的知识丰富的人,说出的话,虽然有一些地方我听不懂,可是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我现在感到很满足。”

“我们表述的方式不一样,道理却是相同的。我真希望,留在这个烈日炎炎的憋气的小岛上永远不离开这里,溶化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像动物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马柳特卡遥望着沙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歉意地、温顺地笑笑:“不……拉倒吧!我可不想呆在这儿。总有一天人会懒得不可救药。别人都看不到自己的快乐。四周到处是一堆堆的死鱼。但愿渔民们快来打鱼。马上就到三月末了,我盼望能见到活生生的人。”

“我们不算活人吗?”

“现在还称得上是活人,不过面粉只够维持一星期了,还是变质的,会吃出病来的。等面粉吃完了咱们怎么办呢?况且,你仔细地考虑考虑,亲爱的,现在还不到享清福的时候,我们的战士还在浴血奋战呢。每只手都能派上用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清福。我宣誓参加红军可不是为这个目的。”

中尉露出惊异的眼神:“什么?你还想去打仗?”

“不打仗干什么?”

中尉沉默不语了,将门坎上的一条干木片撕下来,在手中摆弄着。

他无精打采地慢慢说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马申卡,我跟你说,我烦死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和厮杀!我可不是为当兵而生的。以前我也曾幸福地生活过。战争爆发之前,我是一名研究语言学的大学生,成天同我最心爱、最忠诚的书本打交道。我有很多藏书,我屋里三面墙上都堆满了书,一直堆到屋顶。晚上,窗外弥漫着的彼得堡的大雾经常像吃人的野兽湿淋淋的爪子那么恐怖,不过我屋里的炉子却烧得旺旺的,电灯上蒙着蓝色的灯罩。

“躺在躺椅上读书,心里的感觉跟现在一样,忘却了一切烦恼,心里觉得一阵快意,仿佛能听见花朵绽放时微微的颤动。心情就像阳春三月的桃花,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马柳特卡警惕地答道。

“但是倒霉的时候到了,所有这一切都化为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到今天我还能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当时我坐在别墅的露台上读书,连读的什么书也记得清清楚楚呢。那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天空中布满红彤彤的晚霞。我父亲乘火车从城里赶来。他手中攥着报纸,十分激动,只讲了一句话,然而这句话像水银一样沉甸甸的……那就是战争,这个令人恐怖的、沾满鲜血的、火红的晚霞般的词语。父亲接着说道:‘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我都是听从祖国的呼唤,第一批参军的。我希望你也能……’不负他的厚望,我立刻丢下书本,怀着一颗赤胆忠心去……”

“简直不可思议!”马柳特卡耸耸肩膀,喊道,“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如果我老爹喝多了,拿头撞墙,难道我也非撞不可吗?我简直搞不懂这些事。”

中尉长叹了一声:“是啊……你是不可能理解这事的。你肩上从来没有扛过这么重的担子:声望、家族的名誉、职责……我们一向很重视这些。”

“那又怎么样呢?我也非常尊重我过世的父亲,不过假如他是个愚蠢的酒鬼,那我绝不会学他的样。见你祖宗的鬼吧。”

中尉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没法儿见鬼。战争把我毁了。我亲手将自己那颗鲜活的心葬送在毒疮般肮脏的世界大战里了。革命爆发了。我像信任我的未婚妻一样信赖它……但它……我担任军官期间,从未体罚打骂过战士,然而我在戈麦尔车站被开小差的士兵们逮住,他们扯下我的肩章,朝我脸上吐唾沫,我浑身上下被涂满了粪便。这是为什么?我逃走了,跑到乌拉尔。那时我还信任祖国。我又跑去为遭践踏的祖国战斗,为报肩章被毁之仇而战。我参加了一些战役,才明白根本无所谓祖国。不管是祖国,还是革命,全是瞎扯,全都杀人不眨眼。而为了肩章卖命是不值得的。后来我认识到思想才是人类真正、独一无二的祖国。我想念起书本来,我渴望置身于书本中,请求它们的原谅,同它们生活在一起。让什么人类、祖国、革命,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你是认真的吗?地球都快爆炸了,大家都在寻求真理,流血牺牲,历尽磨难,而你却游手好闲,坐在火炉边读小说?”

“我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中尉气哼哼地一跃而起,嚷道:“我只清楚一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你说得没错:‘地球快爆炸了’没错!让它爆炸吧!让这老东西炸去吧!彻底炸了吧,一丝一毫都别剩!空虚得快爆炸了!过去,地球生机勃勃、土地丰沃,前途一片光明,它用未开垦的土地和无尽的宝藏吸引着人类。现在,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可挖掘的东西了。人类为继续占有积攒的财富,为了能多占有几百年、几年、几分钟而绞尽脑汁。技术全是些没有生命力的数字,连那些被数字禁锢得毫无创造力的思想,也一直在考虑怎样去毁灭人类。那帮人为了喂饱自家的肚皮,填满自家的钱包,就更加疯狂地毁灭人类。去他娘的吧!……除了自己心中的真理之外,什么我都不信了!你们布尔什维克找到真理了吗?供给票证和口粮难道能代替人类鲜活的灵魂?算了吧,我已经金盆洗手了!我不想再玷污自己的双手了!”

“你是个喜欢清洁的人?不喜欢干脏活儿?所以就让其他人替你干?”

“对!让别人去干吧!让他娘的别人去干吧!其他人……谁爱干就叫谁干吧。玛莎,你听我说,我们一离开这里,就去高加索。我在苏呼米不远的地方有一幢不大的别墅。一回到那里,我就一心一意地读书,再也不过问其他事情了,过悠闲自在的生活。我什么真理都不信了,就图个自在。你也可以去上学,你不是说要去上学吗?你老嫌自个儿没文化,那就去上学吧,我会为你办妥所有的事情。你救过我,我会为此一辈子感激你的。”

马柳特卡猛地跳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的话我是这么理解的,你是说,如今,当大家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捍卫自己信仰的真理的时候,我却和你睡在羽绒垫子上,品尝着沾满鲜血的水果糖?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么粗声大气干什么?”中尉闷闷不乐地说。

“粗声大气?难道你柔声细语,说的话都那么中听吗?不,你等着瞧吧!你污蔑布尔什维克的真理,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打算去弄明白它。然而你真正理解了它吗?你了解它的本质是什么?你明白它饱含着人类的血和泪吗?”

“不明白,”中尉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纳闷你这么个女孩家居然变得这么粗鲁,一门心思要消灭敌人,情愿和一群身上长满了虱子的酒鬼一起去玩命。”

马柳特卡两手叉腰,说道:“他们的身上可能爬满了虱子,而你的灵魂已经叫虱子掏空了!和你这种人呆在一起,真叫人害臊。你这个软骨头,令人恶心的寄生虫!马申卡,咱俩只管躺着享清福,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吧,”她讥讽道,“让其他人去卖劲种地吧,而你呢?哼,你个狗东西!”

中尉恼羞成怒,执拗地咬着薄薄的嘴唇:“你竟敢骂人!……你别太过分了……无赖!”

马柳特卡冲上去,朝中尉消瘦的、胡子拉碴的脸上劈手抽了一记耳光。

中尉赶紧躲开,浑身发抖,攥紧了拳头,吐了口唾沫,时断时续地说道:“亏得你是个女人!我讨厌你……贱货!”然后就钻进小屋了。

马柳特卡看了看发麻的手掌,不知如何是好,她挥挥手自言自语道:“这家伙的脾气多糟糕!唉,你这该遭鱼瘟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