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走近一看,原来是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

章戈里德井距索库杜克井七十俄里,从后者到乌什干泉还要走六十二里。

深夜,叶甫秀可夫把枪往树叉上一靠,用冻得发颤的声音说道:“停止前进!宿营休息!”

战士们捡了些梭梭树枝升起了篝火。不久,熊熊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在火堆四周的沙地上呈现出一个深黑色潮湿的圆圈。

米和油从骆驼背上取了出来。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作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羊膻气。

大家紧紧地靠在一起,默默地围坐在火堆前,牙齿冻得直打寒颤。为了摆脱掉从烂衣缝里钻入的刺骨严寒,人人都极力把脚伸到火堆上,冻得又重又硬的皮靴,在火上嘶嘶作响。

腿被绑住的骆驼,脖子上的驼铃声苍凉地回荡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上。

叶甫秀可夫用冻得发抖的手卷了根纸烟。

他吐了口烟雾,带着余下的烟气说:“同志们,我们讨论一下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火堆对面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哪儿都是死,古里耶夫是回不去了,哥萨克已经打到那儿了,真他妈的!然而除了古里耶夫我们的确是无处可去了。”

“到希瓦不行吗?”

“哼!说得容易!从卡拉-库玛走最少也有六百多俄里,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走?吃什么?把你裤裆里的虱子喂多了当烤肉吃?”

人人都放声大笑起来,然而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哀叹道:“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叶甫秀可夫表面不露声色,可掩盖在红色皮衣下的心却骤然收紧了,他愤怒地打断了那个人的话:“不许动摇军心!你这个怕死鬼!谁都会死,然而我们应该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多活一些时间!”

“我们去亚历山大罗夫斯克要塞吧。那里都是渔民,是自己人。”

“不行!据可靠情报邓尼金①的陆战队已在那里登陆,克拉斯诺沃德斯克和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都已陷落。”叶甫秀可夫说。

有人闭着眼睛打盹,发出哽咽般的呻吟。

叶甫秀可夫猛然拍了一下被火堆烤得发烫的膝盖,斩钉截铁地说道:“好了!同志们,我们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阿拉尔。涅马坎人在那一带放牧,到阿拉尔后,我们绕道去卡查林斯克找前线司令部,到了前线司令部也就到家了。”

说完便一声不吭了。能不能走到,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躺在他身边的一个人,这时抬起了头,问道:“然而我们在抵达阿拉尔之前以什么为生呢?”

“你就忍着点吧。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还想吃珍馐美味?眼下至少还有些米面,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吧!”

“够三天路途吃的吗?”

“三天路途?从这里到切尔内什海湾要走十天呢。咱们一共有六头骆驼,粮食没了就吃骆驼肉。就这么定了。杀一头骆驼,让另一头把肉驮上,咱们就用这个办法坚持到那儿。”

“①邓尼金,沙皇手下的将军,白军头目。”

大家都不说话了。马柳特卡头枕在手上,躺在火堆旁,猫一般茫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篝火发愣。

叶甫秀可夫心乱如麻,他站了起来,拍了拍皮夹克上的雪:“我的话说完了。我命令,天亮出发。也许我们走不到目的地,可是我们仍要前进。要知道,同志们,我们干革命为的是全世界的劳苦大众!”政委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政委挨个巡视了一遍二十三名战士的眼睛,一年来他所熟悉的目光不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黯然无神、无精打采、忧心忡忡地回避着他的视线。

“先吃骆驼,然后人吃人。”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叶甫秀可夫用一种女人般尖利的声调怒吼道:“闭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知道军人的天职吗?命令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立即枪毙!”

他咳了几下后坐了下来。

正用通条搅和稀饭的战士忽然笑嘻嘻地说道:”为什么都无精打采的?喝点米粥吧,要不然可就白做了。伙计们,你们身上的虱子都饿瘦了!”

大伙纷纷用勺子盛上煮烂的油汪汪的稠粥,也不管烫不烫便一口吞下去,好像生怕饭会凉了。然而还没等咽下去,粘在嘴上的油脂就已冻结了。

柴火快烧完了,红红的火星在夜色中飞扬,大家紧靠在一起睡着了,打着呼噜,梦中仍在呻吟、叫骂。

黎明时分,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推了推叶甫秀可夫的肩膀叫醒了他,他用力睁开睫毛被冻在一起的双眼,一下子清醒过来,冻僵的双手习惯性地向枪抓去。

“别慌!别急!”

马柳特卡正弯着腰冲着他。昏黄的暴风雪中,她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闪发亮。

“干什么啊?”

“政委,快起来!动静别太大。您刚才睡着的时候,我骑上骆驼转了一圈,发现吉尔吉斯商人的驼队从章戈里德方向过来了。”

叶甫秀可夫转了个身,气咻咻地问道:“什么驼队?胡扯什么?”

“不骗你,要是谎报军情叫我不得好死,该遭鱼瘟的,他们是涅马坎人!有四十多头骆驼的驼队!”

叶甫秀可夫从地上一下子蹦了起来,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二十三名战士好不容易站起来,活动活动冻得生硬的、似乎已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然而一听到是驼队,便马上来了精神。

只有二十二个人起来了,第二十三个没能站起来。他的身子在马衣里瑟瑟发抖。

“他发高烧了!”马柳特卡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说,“唉,这可怎么办呢,真他妈的见鬼!先让他在这儿躺着,用毯子把他盖好,回头再带上他。快说,驼队在哪儿?”

马柳特卡伸手指向西面:“离这不远,大概有六俄里路。他们是涅马坎富商,驼峰上装满了货物!”

“这下好了!千万别让他们逃了。一部分人从左面包抄,一部分人从右面包抄。一看到他们就四面合围。出发!”

战士们一字排开,弯着腰,憋足劲,沿着沙丘飞奔,身体也渐渐有了暖意。

从起伏的沙海上向远处望去,一马平川的洼地上远远走过来由一个个黑点串成的线条般的驼队,沉沉的包裹在驼峰上来回摇摆,“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啊,上帝可怜我们。”一个脸上长麻子的莫罗勘①信徒戈沃兹杰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小声说道。

叶甫秀可夫禁不住骂道:“上帝?……哪有什么上帝?不知道说过你多少回了,人就是无所不能的上帝,”

当时哪有时间争论。大家都遵照命令,跳跃着冲到每个小沙丘、每片灌木林中隐蔽起来。握着枪把的手都疼了,他们明白:放走这些骆驼就如同放走了希望,放走了生存与获救的机会。

驼队正悄无声息、四平八稳地走过来。已经能看见驼峰上的绣花毯子和地上行走的身穿棉袄、头戴护耳狼皮帽的吉尔吉斯人了。

叶甫秀可夫持枪跃上沙丘,身上的皮衣红光闪闪,粗声大气地喝道:“站住!不许动!把枪扔到地上,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话音未落,吉尔吉斯人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弯腰趴在沙地上。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红军战士四下里围了过去。

“年轻人,去把骆驼抢过来!”叶甫秀可夫大吼道。

但是驼队里突然射出一排子弹,他的喊声被枪声淹没了。

凶恶的子弹像疯狗一样狂叫,叶甫秀可夫身边有一个人倒了下去,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趴下!……打这些兔崽子们!……”叶甫秀可夫边喊边卧倒在沙坑里。子弹的呼啸声响个不停。

那些躲在骆驼后面射击的不知是些什么人。

枪法很准,绝不会是吉尔吉斯人。

子弹纷纷命中战士们面前的沙丘。

呼啸的枪声震撼了整个原野,渐渐地。驼队里的枪声停了下来。

“①莫罗勘,十八世纪俄国的一个反对一切宗教仪式的教派。”

红军战士快步冲上前去。

还剩三十几步,叶甫秀可夫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躲在骆驼后面,戴着皮帽外加白色长耳风帽,肩上扛着闪闪发光的金质肩章。

“看,马柳特卡!一个军官!”他回身对爬近的马柳特卡说道。

“看见了。”

她镇定地举起枪,扣响了板机。

弄不清是马柳特卡的手指冻僵了,还是她太着急、跑得太快、手都发抖了,总之她刚说了一句:“第四十一,该遭鱼瘟的!”

话没说完,那个身穿蓝色皮衣、头戴白色长耳风帽的家伙已经举着枪从骆驼后面站起来,刺刀上挑着一块白手绢。

马柳特卡把枪往地上一摔,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沿着擦破皮的不再洁净的脸颊流下来。

叶甫秀可夫冲着军官跑去,一名红军战士跟在后面,挥舞着刺刀,准备教训他一顿,“别碰他!要活的!”政委扯着嘶哑的喉咙喊道。

这名红军战士揪住穿蓝皮衣的家伙,把他推倒在地。

军官的五个手下都被子弹击中,倒在骆驼后面。

红军战士们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把几头骆驼套在一起,牵着骆驼的鼻环走了。

吉尔吉斯人步履蹒跚地追在叶甫秀可夫的身后,不时伸手拽他的皮衣、胳膊、裤子和子弹袋,嘴里同时嘟嘟囔囔,眯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叶甫秀可夫边跑边挥动着他的手,生气地用枪把敲打着他们的扁鼻子和满面风尘的尖颧骨,就连他自己也不禁心酸地皱起了眉头。

“站着别动!别找事!”

一位身穿做工精细皮袄的上了年岁的花白胡子老头拽住了叶甫秀可夫的武装带。

“先生,求求你,别这样,我们吉尔吉斯人就靠骆驼生活,要是没有了骆驼我们都得饿死……别这样,你们要多少钱,我们都给。银币、沙皇的钱、克伦斯基的纸币,什么都行。你说,给多少钱才能让我们把骆驼牵回去?”

“蠢货,你懂不懂,没有骆驼,我们也会死,该死的涅马坎人,没有骆驼,你们还可以走着回去,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们不是抢,只是由于革命需要,临时借用一下。”

“先生啊,这样不行,把钱拿去吧,克伦斯基纸币,把骆驼还给我们吧。”吉尔吉斯老头不顾一切地拽着他。

叶甫秀可夫挣开了他的手。

“少废话,我们给你写个借据,就这样了。”

他撕了片报纸,用化学铅笔在上面写了个借据,硬放到吉尔吉斯人手里。

吉尔吉斯人把纸条扔到地上,双手捂脸,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其他人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看,黑黑的眼睛里浸着泪花。

叶甫秀可夫转头想起了俘虏的白军军官。

军官被两个红军士兵夹在中间,他穿着瑞典长筒毡靴,右腿稍稍叉开,镇定自如地站在那里,边吸烟,边冷冷地看着叶甫秀可夫。

“你到底是谁?”叶甫秀可夫问道。

“近卫军中尉戈沃鲁哈·奥特罗克。那么你呢?”军官吐了口烟气,抬头反问道。

当他抬起头看红军战士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中尉那蓝汪汪的眼睛,蓝得就像漂在雪白肥皂泡上的特级法国蓝染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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