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从北面撕破了由哥萨克寒光闪闪的马刀组成的包围圈,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拼尽全力,从缺口中杀了出来。
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马柳特卡①、以及二十三名战士从死亡包围圈中突围而出,冲到这片地毯般的洼地里。
一百一十九名战士和几乎所有的骆驼则永远留在了这片生长着歪歪扭扭的梭梭树②和红色枝条的柽柳的荒野上。
当哥萨克上尉布雷格接到报告说敌人已突围时,他伸出熊掌般的大手,捋了捋唇上的髭须,张开烟灰缸似的大嘴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说:“随他们去吧!用不着再费劲了,他们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我们撤!”
然而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和马柳特卡及二十三名战士,却像原野上愤怒的野兔,灵巧轻盈地向那广阔无垠的沙漠奔去。
读者此时不禁要问,叶甫秀可夫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听我慢慢道来。
当时,高尔察克③率兵把奥伦堡的运输线像塞瓶子一样堵了起来。他们把火车扔到铁轨上慢慢生锈,从此以后,土尔克斯坦共和国就再也没有染皮子用的黑染料了。
动荡不安的皮革的时代随之到来了。
“①马柳特卡,对马丽亚的昵称。”
“②梭梭树,一种生长在沙漠和半沙漠地带的无叶植物。”
“③高尔察克,苏联内战时的白军首领。”
人们从温暖舒适的家里被扔到寒冬酷暑、风吹日晒以及隆隆的枪炮声里,不得不需要一些特别耐穿的衣服来遮身蔽体。
因此短皮衣流行起来了。
皮衣通常都染成黑色,如同穿皮衣的人一样,散发出一种冷峻、坚毅的光芒。
然而在土尔克斯坦再也找不到这种黑染料了!
革命委员会于是把当地居民家中的费尔干纳的乌兹别克人染纱巾以及嘴唇干裂的土库曼女人染帖金①用的德国合成苯胺全征用了。
土尔克斯坦的红军穿上用这种染料染制的皮衣,身上散发出彩虹一般的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
叶甫秀可夫拿着司令部批的条子找到麻脸仓库保管员,发给他的恰巧是一套大红色的皮衣皮裤。
叶甫秀可夫长着一头鹅绒般细密柔软的头发,他的脸从小就是红色的,一脸的红色雀斑。
叶甫秀可夫短粗的身材,卵形的体型,如果再配上这套红色的皮衣皮裤,真是活脱脱的一个复活节红鸡蛋。
叶甫秀可夫背后的武装带十字交叉,呈“Х”形。这总使人感到要是他转过身,前面应该是一个“В”字。
Христос_Воскресе!②
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叶甫秀可夫可不信什么耶稣和复活节。
他只相信苏维埃、肃反委员会、三国际和粗壮有力的手中握着的沉重的青钢色手枪。
“①帖金,土库曼族的一支,所织地毯非常有名。”
“②意为“耶稣复活”,复活节时,俄国信教家庭都要染一些红鸡蛋。蛋的一面为字母“Х”,另一面为“B”,即Христос_Воскресе之缩写。”
与叶甫秀可夫一起从马刀围成的死亡包围圈中杀出,冲向北方的二十三名红军士兵,和通常的红军士兵一样,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们之中最与众不同的就是马柳特卡。
马柳特卡生于伏尔加河河口三角洲阿斯特拉罕附近的一个四周长着茂密芦苇的渔村,她是一个渔家孤儿。
从七岁那年起,她就穿上了直挺挺硬梆梆的油布裤子,坐在油腻腻的剖鱼凳上宰杀长着银白色肚皮的青鱼,一干就是十二年。
开始招收志愿赤卫队员时,马柳特卡猛然把刀往剖鱼凳上一扎,穿着硬梆梆的油布裤子,来到赤卫队报名。
一开始人家把她撵走了。后来她天天缠着人家不放,大家都笑她。按照人人平等的原则,她最终被赤卫队接纳了。但还是让她写了保证,不准像普通妇女一样生活,在劳动人民最终打败资本家之前,不能要孩子。
马柳特卡有着芦苇般修长的身材,头上戴着一顶帖金式黄褐色皮帽,棕红色的头发像花环一样漂亮,一双调皮的杏眼像黄色的猫眼一样闪闪发光。
马柳特卡平时极其喜欢幻想。不仅如此,她还喜欢随手找块纸片,用铅笔头在上面写些歪歪斜斜的诗句。
每当部队来到能见到报纸的城市里,马柳特卡就会到办公室要纸。全队人都知道她有这个习惯。
马柳特卡用舌头舔着因过度兴奋而变得有些发干的嘴唇,一丝不苟地抄写自己的诗。她的诗都有题目,题目下的署名为:马丽亚·巴索娃。
马柳特卡的诗各式各样。有描写斗争的,有颂扬革命的,还有歌颂领袖的,其中就有歌颂列宁的。
列宁,我们无产阶级的救星,广场上我们竖起了您的雕像。
是您摧毁了沙皇的宫殿,为无产者建立了新政权。
当这位身穿皮衣、肩挎马枪的姑娘拿着诗稿走进编辑部时,人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接过诗稿,同意回头看看再说。
马柳特卡心平气和地扫了众人一眼,转身走了。
编辑部的秘书觉得非常有趣,拿起诗稿认真念了起来。不一会便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乱耸,浑身发颤。记者们也都围了过来,秘书读诗时,笑得喘不上气来。
当时编辑部还没有办公家具,记者们都坐在窗台上笑得前俯后仰。
第二天一大早,马柳特卡又来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秘书抽搐的面孔,收拾起诗稿,拖长了声音说:“这么说,是不能采用了?很幼稚吗?这些诗就像我用斧子从心窝里劈出来的,可就是劈得不太好。唉,继续努力吧,没辙啊!该遭鱼瘟的家伙,这东西怎么这么不好写?嗯?”
说完她把帖金皮帽往头上一扣,耸了耸肩走了。
马柳特卡写诗虽未获成功,但她的枪法却极准。她可是叶甫秀可夫手下的神枪手。打仗的时候,她是片刻不离红色政委的身边。
“马柳特卡,快看,白军军官。”叶甫秀可夫用手一指。
马柳特卡舔了下嘴唇,眯起了眼睛,镇定自若地举起了枪。她从来都是百发百中。
每次放下枪,她都会说:“三十九,该遭鱼瘟的。四十,该遭鱼瘟的。”
“该遭鱼瘟的”——这是马柳特卡惯用的口头语。
她不喜欢听脏话。当别人当着她的面骂人时,她总是眉头紧蹙,沉默不语、脸红红的。
马柳特卡严格恪守向司令部所作的承诺。队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吹牛说赢得她的爱。
有一位名叫顾恰的匈牙利新队员,一连几天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痴痴地盯着马柳特卡。某一天晚上,他闯进了马柳特卡的房间。结局非常惨。马柳特卡抓起枪托狠狠地敲了他几下,打落了他三颗牙,额头也出了血,顾恰极其狼狈地逃走了。
队员们平时喜欢和马柳特卡闹着玩,可打仗的时候都护着她,比关爱自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们那绚烂结实的皮衣所包裹的内心深处,涌动着无限的柔情,他们非常想念家中热情、温柔的妻子。
红色政委叶甫秀可夫、马柳特卡和二十三名红军战士穿过漆黑惨淡的沙漠向北而去。
寒冬二月的狂风暴雪呼啸着、盘旋着。鹅毛般的雪花,像松软的毯子一样填平了沙丘与沙丘之间的洼地。就连老天爷也冲着这些行走在暴风雪黑夜中的战士咆哮——让人分不清是暴风雪的声音还是身后令人厌恶的敌人流弹的尖利的呼啸声。
脚上又沉又重的破皮靴一踏进雪和沙地里就很难再拔出来。饿坏了的骆驼毛发直立,口里吐着白沫,发出嘶嘶的叫声。
盐湖上的沙粒都被狂风吹走了,露出闪闪发亮的结晶盐体。四周的万里旷野像被快刀顺着低低的、平坦又模糊的地平线劈开了一样,天和地一分为二。
这一章在这部小说里原本是不太重要的。
最好是捡重要的,从后面一章的内容谈起。
然而我必须向读者交待清楚,古里耶夫独立支队的一部为什么出现在距卡拉库-林克井西北三十七俄里①的地方,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政委叶甫秀可夫是红色的,为什么这支部队里会有一位妇女,另外还有一些事情,也很有必要让读者明白。
没办法,我不得不写下这一章。
不过我要说的是,这一章根本就不重要。
“①1俄里约为1.067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