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的亲属被带到莫斯科,分别安排在跟车巨人毫无关系的几户住宅里暂住,每户两人。古罗夫没有化装,只带了一副平光眼镜,穿一身家常便服,稍稍显出一点驼背。他跟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斯维特洛夫多年以前就一起在莫斯科刑侦局开始供职,这次坐他的车,在几个车臣人落脚的住宅里走了一圈。亲属中有父母和两个妹妹,爷爷是单独安排的。

斯维特洛夫已经退休,目前在内务部里的车库当司机,这次获准休假,到古罗夫这里来给他当差。由于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名字和父称,人们早就把斯维特洛夫称为夏伯阳①。此时他还未满六十,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一样感到心满意足。这一方面是能挣点钱——古罗夫给老朋友定的工资不比部长低,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老侦探又重新跟“伙计们”一起工作,仿佛青春去而复返一样。挣点钱嘛,当然也好极了,可以把别墅修一修,安个管子把水引进屋子里。夫人倒是没有吭声,可是从井里拎水的话,路上要歇三次。

“①瓦·伊·夏伯阳(1887—1919)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的著名英雄,斯维特洛夫的名字和父称跟他相同。”

这次他开的不是公家的车,而是自己那辆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洗一洗、修一修的“日古力”旧车。看见古罗夫那副打扮,老侦探满意地笑了笑,说道:

“你好,列夫·伊凡诺维奇,你这身打扮朴实自然,恰到好处,别人再怎么自作聪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化装,可人家就是没法认出你来。请恕我老头儿多嘴,你这发式和香水味跟你不相称。”

“有眼力,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香水味我毫无办法,可是发式马上改一改。”古罗夫从口袋里掏出一顶既无样式、也叫不出名称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这一下可就天衣无缝了,”斯维特洛夫呵呵一笑,“咱们去哪儿?”

古罗夫说了地址,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朋友,说道:

“你当我的私人司机,前后左右望着点儿,一发现不对头,不必核查,立即停车,我付车费给你,你找给我零钱,然后马上把车开走。我想我们有几天时问。你还要给几个侦查员开车,在他们面前你的身份完全暴露,这可没有办法。”

“列夫·伊凡诺维奇,你别吓唬我,已故的老爹在我七岁时用鞭子把我狠狠抽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一直胆小怕事。”

“你把你的姓名住址等等全都写在纸条上交给我,我给你办保险,你交给老伴的退休金肯定少得可怜。”

“你还是老样儿,列夫·伊凡诺维奇,什么事都操心。”斯维特洛夫微微眯缝起眼睛,小心地把车绕到电车前面。“别说丧气的话,别把好运给吓跑了。可是照我看,要你送命的子弹还没有造出来。”

两个人都不再做声。斯维特洛夫按第一个地址停下车来,古罗夫拎起装“拍立得”照相机的运动包下了车,说道:

“夏伯阳,咱们一块儿去,你当摄影师。”

古罗夫决定不把照相的事交给任何人干,怕的是他们多照一份留作纪念。

头一家住的是铁木尔的两个妹妹,他的父母住在另一幢房子里,他们都显得很平静,举止庄重,一句话也没说,也不抬头看古罗夫一眼。古罗夫和车臣人里纳特分别同两姐妹及父母一起合影,随后他默默地鞠躬告辞。其间只跟他父亲产生了一点小小麻烦,那车臣人不愿意按古罗夫的要求把《真理报》拿在手里。但谢卡粗鲁地用车臣语说了几句,父亲终于依从了。

第三个地址住着铁木尔的爷爷,沙尔瓦·戈奇什维利也在那里。

古罗夫冷淡地问了声好,在房间中央摆了三张椅子。斯维特洛夫已经摆好架势,背靠窗子站着,他看了看镜头说:

“请尽可能靠近一点。您呢,老人家,别把报纸揉皱了,请把它摊开贴近胸前。”

斯维特洛夫咔嚓一声按了快门,随后取下相机中推出的照片,递给古罗夫。

“谢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你在汽车里等一等。”

“咱们一块儿喝一杯吧,”沙尔瓦说,他对古罗夫以这副模样露面感到不满。这个格鲁吉亚人虚荣心很强,他本想向他的老朋友显示一下莫斯科有些多么杰出的人物在为他戈奇什维利公爵效力。可眼下来的并不是一个像美国人一样养尊处优、体态魁梧而又充满自信的超人,而是个俄国大老粗,看样子他今天不仅没有刮胡子,连脸都没有洗。

“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亲爱的朋友们。”沙尔瓦把几个杯子斟满酒,那酒的颜色深得像熟透的葡萄一样。

“不用了。”古罗夫等车臣老人落座,然后自己在桌边坐下来,端起酒杯。“请问老人家,为什么您那么有把握,说铁木尔没有犯罪呢?”

车臣老人那张因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的脸看上去像一张面具,但眼睛却闪出一股愤怒的光芒。

“我了解我的孙子。”他稍停片刻,说道。

“这就够了。”古罗夫点了点头,喝完香气扑鼻的酸葡萄酒,转身对公爵说:“沙尔瓦,你找到了你的客人们可以去的地方吗?”

“找到了,”公爵不满地答道,“你要明白,列夫·伊凡诺维奇,他们不是孩子,不作解释把他们送来送去是不行的。”

“假如他们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争取救铁木尔一命,那么他们会去的。老人家,”古罗夫对老人说,“请告诉梅里克和拉菲兹,让他们把那些恐吓勒索分子从莫斯科撤走,商贩让他们留下,其余的人得离开这里。”

“俄罗斯人,你到过格罗兹尼,见过他们在我们城里的所作所为吗?”老人的噪音像年青人一样坚定有力。

“老爷子,我也有我的人格,因此假如铁木尔无罪,我试一试救他一命。我只是个凡人,我只有一颗脑袋。”

古罗夫顶住了这个车臣人久久逼视的目光。

“真主会帮助你的。”车臣老人说着转过头去。

“那倒未必。”古罗夫站起身来。“我们已经讲过,阿塞拜疆人得把他们的恐吓勒索分子从莫斯科撤走。”

“格鲁吉亚人也好,车臣人也好,阿寒拜疆人也好,在俄罗斯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可是我们并不相同。好吧,我跟梅里克和拉菲兹说一说,希望他们能听我的话。”

“谢谢,愿您耐心一些,我会尽力的。”古罗夫点了点头,迈步向门口走去。

“等等,”车臣老人拦住古罗夫,久久盯着他的脸,问道:“俄罗斯人中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我没有数过,但肯定比所有的车臣人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古罗夫说着走了出来,他感到满意的是既没有撒谎,也没有冲犯别人。

报纸和电视开展了一场“狂轰滥炸”,矛头似乎冲着一些将军、官员和平庸无力、把选举前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的总统。任何言辞对俄罗斯人都已不起作用,他们不想分辨谁对谁错,只想过上正常的生活,干工作,领工资,修理自家的篱笆或心爱的“日古力”汽车,喝伏特加,追求女人。可是眼下工资也不发,从清晨到深夜,喋喋不休地老是讲什么“车臣”。可他们到底是谁呀?地图上都找不到。你门要自由?见你妈的鬼去吧,我们要安安生生过日子。

近年来民族主义在俄罗斯一个劲儿地发展。众所周知,俄罗斯人的特点是:嗜酒如命,不是人人都爱干活,东西不藏好就会有人顺手牵羊;然而在俄罗斯人的主要“优点”中,以往并不包括民族主义这一条。

俄罗斯人从来都不太在意自己的邻居是哪个民族。假如邻居是个男人,人们留心的是他的工作怎么样,喜不喜欢喝酒,能不能指望他,从他那儿借点钱管到发工资。假如是个女人,那么她是勤于持家还是举止轻佻,是爱吵爱闹还是诚恳待人,当然啰,臀部是否丰满,那也不无意义。至于她究竟是鞑靼人还是来自梁赞,谁知道呢,再说这问题一点意思也没有。

报刊记者和电视不遗余力地给车臣战争火上浇油,可是在俄罗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分寸,对自己行动的后果也漠不关心。我自喔喔打鸣儿,管你天亮不天亮。

古罗夫心里十分清楚:说得委婉一点,许多俄罗斯人不喜欢车臣人。并非所有的人都知道,斯大林时期车臣人被逐出车臣,实际上已被消灭;人们返回故乡后重建了家园。然而车臣人要求独立这件事却家喻户晓。他们要的是什么呢?举个例子来说,坦波夫地区也想独立,但他们只顾自己干活,什么也不说,暗地里支持共产党人,因为在共产党治理下秩序井然,大家平均分配,谁也不缺什么,酒多得喝不完。车臣则像个无底深渊,劳动工资源源流了进去。舞文弄墨的人断言钱流到了别的地方。这话可说得不大对头!要是没有车臣,盗窃现象也会少一些。在俄罗斯,主要的是要了解是谁的错。过去把一切都归到犹太人头上,可是现在对他们已经习惯了——尽管是些贱东西,可总算是自己人,本乡本土的。现在罪责归到了“黑小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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