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星期六至星期日之夜,布列斯特州委第一书记米哈伊尔·图彼增直到凌晨才从各区巡视归来。这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身板结结实实,行动略显笨拙。当他到家的时候,已是早晨四点钟左右。他的家就在州委大楼的一侧。他刚躺上床,只听外面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窗上的玻璃震得四外横飞。

图彼增一跃而起。窗外远方要塞和国境方向上,闪烁的炮火映红了黯淡的天穹,低沉的炮声闷声闷气地在那边响个不停。近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撕肝裂胆的尖哨,邻街随之响起了两声震耳欲装的爆炸声。图彼此增连忙穿好衣服,跑进州委大楼黑沉沉的走廊,跑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明白,战争开始了。现在需要立刻同明斯克通话。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台‘B□”式电话机,它是州委同明斯克直接联系的热线。电话依然畅通。一分钟后,他听到了党中央委员会值班员的声音。但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声他是图彼增,只听身旁震天价响起一阵爆炸,一个东西砸在他脑袋上,疼得他差点儿失去知觉。他立刻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烟幕已轻轻飘散,尘埃已静落下来。透过这一切他看到,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墙上已撕开了一个大洞。德军炮弹正巧命中了他办公室的一角。

图彼增跳了起来,他觉得浑身疼痛,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又抓起电话听筒,但电话已经失灵。这时,州委大院车库旁又爆炸了一枚炮弹。图彼增把毫无用处的电话朝桌上一摔,急忙从保险柜里掏出那只圆圆的图章,塞进口袋,顺楼梯跑了下去。

另外两个州委书记——诺维科夫和克拉索夫斯基在一楼见到了他。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党员和大楼门口值勤的两个民警。图彼增立刻把一个党员派到师指挥部去了解一下局势,然后命大家都到大楼的半地下室去暂避。

司机由车库跑来报告,炮弹命中车库,图彼增的汽车被炸坏了。据他说,几辆卡车却完好无恙,汽油也上得足足的。接着,派到部队去的人回来了,说是指挥所找不到人,军官们都到城外指挥点去了。

这时,半地下室里已陆续来了七十多个共产党员。州委和市委的执委会成员已几乎全部到齐。图彼增决定召开一次简短的执委扩大会议。

局势并不明朗。对城市的炮击明显地愈来愈厉害。有人说城南地区穆哈维茨河那面已经可以听到机枪声。大家都明白,时间宝贵,决不能再拖延一分钟了。执委会开了顶多一刻钟会,做出了简短明确、切实可行的决议。克拉索夫斯基领导一个小组,负责撤退市内各机关和居民,还有一个执委负责准备销毁密件,第三个人保证武装共产党员的工作。并决定,会议的所有参加者立刻分头到全市各地了解情况,一小时后执委会继续开会。州委大楼很快就没人了。

城市上空尘烟弥漫,街上不时响起爆炸声。好多房屋已被炸毁,酒厂烈焰冲天,滚滚黑烟遮蔽了城市。天上不停地响着飞机的马达声——德国轰炸机在布列斯特上空盘旋。

街上人们在东奔西跑,有的还半光着身子,战争突然袭来时他们就是这个样子;还有一些人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拎着包裹,提着皮箱。有些人只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炮击和轰炸;有些人急急忙忙向东跑,好赶在德国人在街上出现之前逃走;还有人吓得惊慌失措,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自己也搞不清要干什么。大部分人都朝南郊跑,朝莫斯科大街跑,那条街连着通向东方、通向科勃林的公路。偶尔有几辆卡车拼命绝望地响着喇叭,也前这个方向开,车上挤满了面色苍白的妇女和儿童,他们又惊又怕,不断回头瞅着。

有时,奔跑的人群头上,忽然响起炮弹落地时短促低沉的呼啸声,街上立刻腾起一片黑云,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同邻近楼房玻璃碎裂的声音响成一片。人群哭喊着四散奔逃,街心留下了几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受伤的人在扭动,在叫喊,没有人再顾得上他们——

九点左右,共产党员们又在州委复会。克拉索夫斯基和他的小组能做到的实在不多:突然袭来的战争使城里到处一片混乱和惊慌,在敌人的火力之下要想有组织地撤退已完全不可能。倒是市里有些机关已焚毁了密件,并用汽车把妇女和儿童送向东方。抢救企业财产的事根本连想都不要想。

从市里回来的人陆续报告了他们的所见所闻。从一切情况来看,局势万分危急。德军自动枪手随时可能出现在布列斯特市中心的街道上。执委会简短地讨论了局势,作出了决议:图彼增离开城市,经东郊前往扎宾卡区,同部队建立联系。

州委会的文件立刻付之一炬,共产党员们领到了枪支,以图彼增为首的整个小组出发了,沿着通往东方的大街向布列斯特五站方向前进。

左右两侧很近的地方,响起了急促的机枪声和自动步枪声,在他们行走的大街上,经常有炮弹爆炸。德军已把布列斯特市的南北郊区占领,如今正想以火力封锁住城市的唯一出口——向东方的通道。不时已有人从楼房上层窗口和顶阁上向人们开枪射击——敌人的第五纵队开始在布勒斯特行动。已经有人受伤了。现在需要不时从街的这面躲到街的那面,冷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厉害。人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们希望赶紧脱离射击区。

在前往部队的途中,越来越多的难民加入了图彼增的这支队伍。个别与自己的队伍失去联系的战士军官也参加进来。等到他们走出市区,脱离危险,在一片小林子的空地上停下来时,州委书记的身旁。聚起了二百人左右。

城市上空笼罩着黑云,不少地方明亮的火舌穿云而过,卷向天空。炮击声已不那么激烈,互射看来正趋于沉寂。只是车站方向还不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可怕的机枪声。

看到这座笼罩在烟雾和火光里的城市,心情是多么沉重而痛苦啊。两年来,这座城市对他已变得那么亲切可爱。图被增可以想象德军进入布列斯特大街的情景,只要一想到外国大兵在州委大楼里横冲直撞,为所欲为,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便压在他心头。他看看周围人们的脸色,发现脸上同样也挂着痛苦和忧伤。他想说几句话来给他的这些同伴鼓鼓劲。

“没什么,朋友们!”他坚定地说,“布列斯特绝不是他们的!咱们一定要回来。现在不能再耽搁了。”

他们继续向东走去,不时回首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的布列斯特投去告别的一瞥。当天州委会就恢复了工作,但已只是在这个州的东部各区了。

这时布列斯特街头有些地方还在进行着战斗。这里没有我们的正规军,但敌人在几处地方遇到了武装市民的抵抗。在穆哈维茨河以远的监狱附近,在州内务局大楼附近,人们都进行了战斗。

杀戮、枪毙、掳掠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在市中心的一条街道上,德国人抓住了没有来得及从市内撤退的市执委会主席索洛维同志,当场就把他在树上吊死了。大兵们闯入了市民的住宅,翻寻金器和珠宝。德国人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刑事犯在苏维埃大街砸碎了商店的橱窗,把吃的东西和衣服鞋子成麻袋地往外背。居民们紧闭家门,躲进地窖,只有医院附近受伤的人群越积越多。

中午,布列斯特实际上已陷入敌人的掌握之中。但四面八方仍然枪声不断。从东方传来前线隆隆的炮声,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我们的部队在那边力图阻挡住敌人的攻势,缓缓向科勃林退去。西面布列斯特要塞的战斗仍在进行。北面不远处机枪和步枪声不断,那是在火车站区,敌人仍未占领车站:那里有一群苏军战士陷入重围,仍在奋战。

城南郊区,离市中心不远,对射之声不绝于耳。在州和市武装部的两层楼房附近,不时还响起手榴弹的爆炸声。

早在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六月二十二日武装部的防卫战几乎进行了一整天的事。但详情无人知晓。讲这件事的人都是从搂外很远的地方才观察到事态发展的,至于楼内情况如何,都是些什么人在里头,那就一无所知了。直到一九五六年,当无线电广播了布列斯特要塞的消息后,我收到了原布列斯特一个区的武装部长乌舍罗夫的一封信。他现在住在基辅。他就是武装部保卫战的幸存者之一。他简短地向我谈了这次战斗的某些细节。

在城市遭到炮击和轰炸之后,人们立即向武装部大楼汇集。武装部的工作人员都跑步到来了,有军人,也有文职人员,还来了好多服役适龄人员。有些人是全家一同来的,带着妻儿老小。这样—来,武装部活动室那宽敞的房间立时就变成了闹闹哄哄的集体宿舍。

集中的人们之中,军阶和职务最高的是布列斯特州武装部长斯塔菲耶夫少校。他是个老兵,是个要求自己和要求下属都必须一丝不苟履行职责的指挥官。他当场宣布没有接到任何撒退的命令,因此所有的人都必须留在武装部楼内待命。按照他的意见,这不会是战争,而是希特勒分子挑起的一场严重的国境争端。他相信挑衅者立刻会受到反击,市内的秩序很快会恢复。少校严厉地制止了其他指挥官的反驳,命令其中二人到步兵的军司令部和邻近驻防的师部去了解情况,并派人到州委去,而他本人则带领下属准备开展军事动员。他的信心和安详立刻感染了别人,于是尽管附近几条街上爆炸声愈响愈急,人们仍是各守岗位,各司其职。

然而,派出去的人在几个司令部都没有找到一个人,在州委也没有找到人,他们带来了令人忧心忡仲的消息:谁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闹着玩儿,很难说这只是一次边境挑衅事件。

但斯塔菲耶夫还是拒绝在接到命令之前结束武装部的工作。他仅委托几名指挥官把妇女儿童组织起来,送往后方。然而在市里要想搞到卡车真比登天还难。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一辆卡车,妇女儿童挤满了武装部的活动室,最后只有一小部分人上了车。

这辆车差一点没能开出城。在莫斯科大街上,德军自动枪手向它射击,两个孩子被打死。法西斯的先头部队已进了城,自动步枪一梭子一梭子的枪声响得离武装部越来越近了。

人们清楚了,要想出城,特别是带着家眷出城,已根本无法办到。这回该考虑一下防御的事了。而武装部的保卫者们却几乎没有武器,只有斯塔菲耶夫少校和另外三、四个指挥官手里有几支短枪。幸好这时某部队的几辆载重汽车要从市内撤退,刚好开过武装部门口。这些汽车上头装满了枪支弹药。汽车队押队的指挥官痛快地同意把这些装备分给他们,士兵们在武装部门口卸下了几箱子弹和手榴弹。

人们及时武装起来了。不出一小时,院子里就射出了头几梭子子弹——法西斯自动枪手来了。不久大楼被围,围楼战开始了。

斯塔菲耶夫把人们安置在每一个窗口,组织了一个防卫圈。希特勒分子企图靠近大楼,但损失了十来个士兵,进攻被打退了。这时他们便躲在围墙后头和邻近的房子里,开始向武装部展开射击。他们不时从大楼附近的灌木丛偷爬过来,向窗内和手榴弹。困在楼内的人出现了死伤。活动室如今又成了救护站,武装部的医生在妇女的帮助下进行包扎。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情况越来越复杂。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手榴弹越来越经常地破窗而入。队伍减员的情况不断发生,活动室里伤员在大声呻吟,孩子们又饿又怕,不断哭泣。德国人的飞机越来越经常在武装部所在的街区上空盘旋。只要朝这座楼扔上一颗炸弹,人们就会全部埋进废墟。幸运的是附近还没有落下一颗炸弹,敌人炸的主要是要塞及城郊的一些其他目标。

不久,斯塔菲耶夫少校受了重伤。他被包扎好之后,躺在那里继续指挥防卫。遵照他的命令,武装部工作人员开始销毁文件。

天色向晚。指挥官们同少校商议了一下,决定把妻子儿女们送出去做俘虏——再把他们留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行了:防卫战的悲惨结局已成定局。妇女们手持白旗,抱着孩子出了大门。这群人刚一在门口消失,那边就响起了德国人的机枪。传来了叫喊和呻吟。男人们站在窗口,面色苍白,心情悲愤地倾听着。他们的亲人里究竟谁被枪杀,谁夺得了一条活路,这些他们只有猜测的份儿。自动枪手又要闯进来了,战斗又打响了。

可是这回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无法克服的困难——子弹快打光了。德国人再要发动那么一两回冲锋,子弹就会一粒不剩。应该给自己的命运做个决定。

剩下的出路只有一条——带上伤员,试试从敌人的包围圈里能不能突出去。突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但除了当俘虏,谁又能想出什么别的出路呢?

人们决定从不同方向突围,这样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每一组带上了几个伤员。枪声一时沉寂下来,人们趁机相互告别,然后冲过灌木丛,冲向武装部院子四周的围墙。顿时,德国兵的机枪和自动步枪劈面向狂奔的人们射出了一串串子弹。

一部分人在翻越围墙和帮助伤员翻越围墙时牺牲了。还有一些人被俘虏。希特勒分子把伤员就地枪决。斯塔菲耶夫少校就是这时被打死的。

只有一小组人侥幸冲出了包围,区武装部长乌舍罗夫就在其中。在他们翻越围墙的地方,碰巧没有德国兵。他们穿宅过院。摸过杳无人迹的小巷,终于来到市郊,趁夜赶上了我方撤退的部队。乌舍罗夫后来一直在前线,战斗到战争结束。当布列斯特于一九四四年解放时,乌舍罗夫特地到当地去了一趟,希望能找到随同其他妇女儿童去做俘虏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沉痛的消息在等待着他——他的全家都被希特勒分子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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