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期寻访,终于在一九五六年找到了《第一号命令》提到的第四位指挥员——维诺格拉多夫中尉。原来他和谢缅年科一样,依然健在人世,在沃洛格达市一家工厂当锻工。

当年夏天,我同他在莫斯科见面。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精力充沛的人,一双粗大有力的手,一副典型俄罗斯人英俊、宽大的脸盆,说话带有沃洛格达人富有音乐感、口音特浓的特点。当我打开笔记本,请维诺格拉多夫介绍一下他在要塞里所见和所作的一切时,他温和拘谨地笑了.

“我简直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摊开两手说。“是这样,在要塞里我和同志们一块儿战斗了。好象没有什么特殊的。”

直到后来,我才象挤牙膏似地从他的回忆中得知,在“没有什么特殊的”这句话后面隐藏着保卫战的一个重要事件——整个保卫战期间,中央要塞守军唯—一次成功突围的始末。

事情发生在六月二十五、六日。当时已经发觉,我军远远撤向东方,无法指望外援把要塞从包围中解救出来了。综合兵群司令部决心从里面组织战斗,突破敌人包围。

组建了突围先头部队,维诺格拉多夫被委任为指挥员,其任务是率领战士在天明时出敌不意地迅速涉过穆哈维茨河,压制营房对面上墙上德国鬼子的机枪火力,突出要塞后,续继向布列斯特南面的公路挺进,随后,以祖巴乔夫和福明为首的中岛其余守军应迅即通过突破口。

不管战斗任务何等艰巨,维诺格拉多夫的队伍还是完成了它。穆哈维茨河被枪弹打得开了锅,但是战士们强行突破了敌人的火力阻截,爬上了土墙,用手榴弹摧毁了敌人的机枪巢。这支虽然遭到伤亡、但颇具战斗力的队伍很快又突破了要塞的外墙,在那里稍事停留,等候守军主力与其汇合。

但是守军余部始终未能跟进突破包围:德军迅速把支援的生力军调至刚刚被突破的地方,封锁了防御中的缺口。

与此同时,维诺格拉多夫率领部分战士继续沿预定路线前进,傍晚来到了布列斯特南侧。救命的暮色正在降临,可是就在他们即将顺利避开敌人耳目之际,这支队伍被希特勒匪徒发现了。离他们不远有一条公路通过,公路上的德军坦克吼叫着开了下来,敌摩托化步兵则从另一侧展开了战斗队形。在开阔地上,突然与敌遭遇的维诺格拉多夫的队伍没有别的对策,只好决死一战。敌我兵力相差过于悬殊,激战一小时后,这支小小的先头部队已不复存在,身负重伤的指挥员和余下的战士被俘了。

他曾冒着生命危险突破穆哈维茨河,在土墙上用手榴弹同敌人展开战斗,在布列斯特南面的开阔地上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诺维格拉多夫,却把这一切直率简单地说成是“没有什么特殊的”。

不过,他并没有被排除在布列斯特英雄和伟大卫国战争英雄之外。

他具有美好的本质,这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和普通苏联人的品格不可分割的品德。我们的人民善于创造真正伟大、英雄的业绩,却把它看成是普通而又平凡的事情,绝不以英雄自居。布列斯特要塞的保卫者们同样不以英雄自诩。他们是这样说的:是的,在布列斯特要塞,我曾饱经艰难困苦,不过这仅仅是我在履行一个士兵的天职,完成我应该完成的工作,就象在伟大卫国战争这四年中,千百万苏联军人在前线其他地区光荣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一样。

在寻找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期间,我曾多次领略过我国人民这种质朴、谦逊的英雄主义。

我往往要象理出一团乱线的头绪那样,费尽多方周折,一个人接一个人地寻访,才能找到一个要塞保卫者,然后来到他居住的城市或农村,记录他对布列斯特历史上某几个难忘时刻的回忆,可是最后当问起他:“为什么您至今对自己的事情缄口不谈?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事迹向武装部报告,或者向报纸编辑部作介绍?”

对方会耸耸肩,微微一笑:“可我做了什么呢?难道我是英雄吗?”

“不过您总是一个要塞保卫者呀。这些人活着的不多了。”

“我做的这些还值得写文章或者向别人表白吗?我和其他所有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时确实很艰苦,可是别人轻松吗?我从布列斯特要塞平安归来,可我的邻居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失去了一条腿,还有一个邻居在塞瓦斯托波尔战斗过,隔壁住着一位老太太,三个儿子都在前线牺牲了。我和他们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我只是象其他人一样战斗过,没有什么特殊的!”

您听听!的确,我国人民谁能不熟悉这些英勇业绩呢?要知道在战争年代,几乎每个人都是真正的英雄啊!他可能是在前线作战,也可能是在后方工作,或是在可怕的法西斯战俘营里坚持斗争。所以,在我们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往往就容易把其他时期人们认为是反映了人的勇敢、意志、耐力和自我牺牲精神的惊人事迹,用一句平平淡淡、近乎于冷漠的话来一带而过,这就是:“没有什么特殊的”。

我曾听到,俄罗斯人维诺格拉多夫和阿巴库莫娃、亚美尼亚人马捷沃相、乌克兰人谢缅年科、白俄罗斯人马赫纳奇、鞑靼人加夫里洛夫怎样用这句话来介绍自己。假如日耳曼人迈耶尔还在人世,可能他也会这样谈到自己。

是的,这是一位了不起的日耳曼人!在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中间,有各民族的苏联人,其中也有来自伏尔加河流域的几个日耳曼人,他们同样曾在要塞英勇抗击希特勒法西斯匪帮。

身材颀长的迈耶尔准尉目光炯炯,头发淡黄,第八十四团的指战员都认识他。他是共青团活动的带头人和热心主动的同志,又是一个不知忧愁的乐天派,他还是一个颇有天赋的画家,每期战斗快报和墙报一经张贴出来,那上面出自他手笔的诙谐、辛辣的漫画就总要把一群战士吸引住,招得他们笑声不绝。

他在战斗中是一个勇士。他曾在该团营房附近的首次交手战中拼杀,全歼了突入中央要塞的敌人先头部队。他参加了消灭盘踞在教堂的敌小股自动枪手的战斗,多次参加了穆哈维茨河桥地区的反冲锋,还曾随福明在工程兵第三十三团的营区扼守。

每逢战斗间隙,他就象平常一样,讲起了笑话,笑眯眯地编起了各种故事,把战友们逗得乐不可支。

战争第二天或第三天,德国飞机向中岛空投了一捆煽动守军投降的传单。迈耶尔和几个要好的共青团员在废墟上爬来爬去,收集了一大报传单。他在每张传单上画上猪头,还在下面用德文大字母写上:“不准法西斯猪玀闯进我们俄国的菜园!”

后来,迈耶尔几个人请求福明派他们去捉“舌头”,政委答应了,两小时后,共青团员们押回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德军上等兵,他惊恐万状,向四处张望着。

先对“舌头”进行了审讯,然后在围观的战士们的一片哄笑声中,迈耶尔用从司令部办公室弄来的浆糊,把画着猪头的传单从头到脚贴在法西斯匪徒身上。那副样子活象一个贴满了广告的广告架。战士们让他这样举着手滚回了自己的阵地。要塞的战士们目送着他,发出一阵哄笑,而那个法西斯匪徒还半信半疑,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四周,看样子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给他留下一条活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一会儿他已消失在要塞墙后面,回到了敌占区,又过了一会儿敌人的机枪从那里向我军防御阵地狂射起来,德军的迫击炮弹又在营房废墟上爆炸了。显然迈耶尔放回去的那个家伙到了地方,希特勒匪帮恼羞成怒了。

六月末,这个快活的准尉牺牲了,当时福明率领的部分人员正在苦熬最后的时日。迈耶尔为了挽救战友的生命,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死是光荣高尚的。

已经两天没搞到水了。就在眼前,营房窗口下面五、六米远的地方,穆哈维茨河泛着白光。对岸的德军机枪手死死盯住我方防御阵地。只要有人从射孔一探头——立刻就会有几挺机枪向那里不停地扫射。夜里,河对岸的土堤上亮着探照灯,每隔三、四分钟就有一发照明弹飞上天空——四周明亮如同白昼。

战士们试图顺着杂草丛生的河岸陡坡下到穆哈维茨河,弄点水回来,为此十五名战士已经付出了生命代价。在敌人火力监视下,连这些人的尸体都无法拖回来。

口渴难熬。那些尚有战斗力的人还可以勉强维持的话,但伤负的生命却受到了威胁。他们在暗哑地呻吟,央求着;‘伙计,水!给点儿水!一滴也行!……”听到这声音,大家的心情真难过啊。

迈耶尔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不屈地忍受着要塞保卫者遇到的各种困难。但是一看到伤员在忍受煎熬,一看到战友在死亡,他简直忧心如焚。这个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的同志,为了稍微减轻一点伤员的痛苦,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事情发生在大白天,短暂的战斗间歇时刻。在一次战斗之后,迈耶尔同战友们正在营房一楼的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休息。房间里有一个洞开的入口通向地下室,伤员就躺在地下室的干草上。这会儿,四周寂然无声,伤员的声声呻吟听得分外清楚。第八十四团负伤的中尉在干草上翻滚着,在昏迷中叫喊着,不停地要水喝。迈耶尔听到这声音,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抓起吊在天花板上的小锅,向窗口扑去。没等大家拦住他,他已经跳到窗外,顺着陡坡拼命跑到河边,打满了一锅水,然后双手小心地端着小锅,重又爬上河岸,放慢了脚步,生怕宝贵的饮水溅出来。

看得出来,德军机枪手这次走了神,或者被这种勇敢的意外出击惊呆了,因而他顺利地跑到窗口,把小锅递给了战友。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刚想往里跳,就在这时,对岸传来一串枪声。迈耶尔的双手仿佛断了,一下子趴了下来。战友们把他拖回房间以后,俯身察看,发现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不过还有知觉。

“水……伤员……”他只说出这几个字,随后年轻的准尉那双快活的蓝眼睛变得混浊不清了。

迈耶尔离开了人世。

我们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他的遗照,可以满怀尊敬的心情祭奠这位英雄。可是对许多其他要塞保卫者,则无法这样表达我们的心愿——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前四十四团的同志回想起一位非常年轻的战士,这个几乎是孩子的人是谁呢?战斗中他整天表现得异常快活和勇敢,似乎根本不知道害怕的滋味。

是他第一个冲入战斗,带动其他同志迎击发动冲锋的敌自动枪手,是他跑在最前面,冲入溃退的法西斯匪徒中间,用刺刀英勇杀敌,是他最后一个斗志昂扬地回到隐蔽部,巴不得再同敌人面对面地厮杀一场。

时已傍晚,他突然受伤了。一发迫击炮弹在他身后炸响,弹片击中了他的大腿。伤势并不重——大家给他包扎了伤口,虽然一条腿微跛,但他仍象原来那样去参加冲锋。不过他的心绪却坏到了难以恢复的程度——这伤口使他心神不宁。

“等咱们的军队打回来的时候,我可怎么说呀?”他跟战友们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因为别人会想,我在德国鬼子面前开小差了——我的伤口是在大腿后面嘛。伙计们,你们可都看见了:受伤的时候,我是在向前冲的……”

大家都安慰他,可他还是心里不得劲,他根本没有去想什么死神已向他步步逼近,也没有想到被围的艰难困苦,只想着自己的这种伤给他带来的耻辱,甚至想到当自己的队伍打回来时,他会羞得无地自容。

这位年轻的战士没有想到,三天以后他胸部受到的另一次战伤,竟使他长眠不起,三年后当自己的军队来到这里时,要塞的废墟下只剩下他白森森的遗骨了。

本书介绍了几十位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的事迹。但是成百上千无愧于这种荣誉的保卫战英雄,其中有已故的。也有活着的,书中却没有提到。即便是幸存者,要在一本书里全都列举出来,也是力不从心的,还有些人——这些人数量颇巨——至今仍是无名英雄。

例如,没有谁能向我说出第四十四团乐队那位无名乐师的名字。战争最初时分,当重型炮弹爆炸时,他和部分战友被埋在器乐排的房间里。他们被活活压在瓦砾下面,但要救援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该营区不断遭到炮击和轰炸,谁也无法接近废墟。当时,离那里不远的同志们在隆隆的爆炸声中突然听到,从废墟下面传出了乐曲声。无名乐师正在用小号吹奏《国际歌》。他仿佛以此同战友告别,并告诉大家,他要象苏维埃祖国的忠诚儿子那样死去。

小彼得向我介绍过一位指导员的功绩,他的名字我们至今仍然不详。战争最初时刻,他召集了来自各部队和连排的战士,亲自担任指挥,率领大家勇敢地向在要塞北部进攻的希特勒匪帮出击。这支小队伍占领了中岛对面穆哈维茨河边的一栋石头楼房,以火力拦截了敌人的进路。这样,指导员率领战士们阻止了敌人绕道后方山三拱门方向突入中央要塞。

他们在这栋楼房里几乎扼守到傍晚,直到希特勒匪帮向附近调集了大炮,以直接瞄准炮击和摧毁楼房为止。傍晚,指导员身边的战士已寥寥无几,所以他趁战斗间隙率领战士们跳进穆哈维茨河,向中央核堡游来,这边的营房里有我军战士。可是当他们上岸时,埋伏在岸边的一支自动枪手小队突然冲了出来。指导员当即命令大家奔向我军战士占领的营房房间,而他自己一只手握着手榴弹,另一只手握着手枪,向敌群扑了过去。他试图阻滞敌人,为战士们赢得得救的时机。

他很快被包围和捕获了,敌人扭着他的胳膊,企图夺下手枪和手榴弹。但是在同敌人的搏斗时,他终于把手榴弹送到嘴边,用牙齿扯出了拉环。空地发出一声巨响。小彼得说,后来他在穆哈维茨河边见到了这位指导员的遗骸。他的前胸被炸开了,那只硬拧过去的胳膊依然紧握着手枪,嘴上还咬着手榴弹拉环,在他身边,倒着几具被炸死的敌军尸体。

这样的勇士难以—一列举,因为在要塞里,几乎每个人都成了真正的英雄。所以今天,“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已经成了“英雄”的同义语,这是丝毫也不奇怪的。

许多阵亡烈士公墓的纪念碑基座上,都巍然屹立着一座铜制雕像,这是一名手持步枪或手榴弹的军人,他正冒着炮火,威风凛凛地向前冲锋。基座上往往刻着长长的几排名字,多达几十人,但高耸在大地上的雕像却只有一座,它是英勇无畏的象征。这使人油然觉得,这雕像好象是安息在黑沉沉的地下的阵亡英雄们派到地上来沐浴阳光的一位常驻全权代表。

难道布列斯特要塞那砖石横陈的废墟不正是一座英勇阵亡的军人的公墓吗?愿各位今天读到的这本书也成为这座规模巨大的公墓的一座质朴的纪念碑吧。愿每个读者都记住,在本书所介绍的每一位光荣保卫战英雄的背后,还屹立着成百上千的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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