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拉斯诺达尔市郊的一条小街,住着三个朋友——普扎科夫、别索诺夫和加伊沃隆斯基。童年时代,他们是城市里的三个普通孩子,顽皮,好斗,无时无刻不在梦想着于一番冒险事业,在院子里踢起球来不要命,在体育场看球赛口哨吹得震天价响,在库班河岛水扎猛子是拿手好戏,偷偷钻进别人的果园去摘苹果更是家常便饭。

他们仨在同一条街上长大,上学是同窗,下课形影不离,长大了之后又一块儿进同一家工厂工作。后来又同期入伍,三个朋友就这样来到布列斯特要塞,在步兵第四十四团军械修理厂服役。

长大后,三个朋友变成了性格迥然不同的人,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情。别索诺夫是个急性子,好发火,是个忧郁型的人物,受不了离开家的滋味。布扎科夫却完全相反,他稳重沉着,是一位优秀的运动员和团足球队队长,几公里的行军和全副武装的军事越野对他来说简直算不得一回事。而加伊沃隆斯基从小就有一个滑稽的雅号叫“玛尼亚”,是个乐天派、电影迷,也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在三个性格不同的朋友中间,似乎总处于优越的中间派地位。

这三个伙伴到了部队也同参军前在克拉斯诺达尔一样,事事都在一起。为了在训练中节约炮弹,他们设计了一门训练专用大炮,谁也说不清这个点子究竟是谁先想出来的。

这个设想确实非常巧妙,在老军械机师科托卢科准尉的帮助下,三个朋友完成了设计。当这张小小的图纸送到团长加夫里洛夫少校手里之后,引起了他的兴趣。三名军械员奉命在军械修理厂把设计图付诸实现,然后当着指挥员的面试验训练火炮。

两个星期来他们一直为自己的火炮制作和加工零件,终于制成了第一门火炮。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三个朋友在工厂里试验了自己的发明,第二天就将在靶场进行正式试验了。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看来试验后大有希望得到指挥部颁发的奖金,再不就是短期回家度个假,三个人早就巴望着有这么一天了。

这美妙的前景本应该使他们产生无比兴奋的心情。要是说布扎科夫和加伊沃隆斯基.倒还真是喜气洋洋,心情振奋,可别索诺夫到了傍晚时分却突然感到郁郁不乐,在伙伴们一再追问下,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里这样闷得慌。

人的预感问题是一个科学还无力解释清楚的问题,但不管怎样,这种感觉是存在的,尤其是那些神经质的、心情不稳定的和敏感的人则更是如此。不仅是一个别索诺夫,还有许多布列斯特要塞保卫者也告诉过我,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就在战争爆发的头一天晚上,他们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这个战祸即将爆发的夜晚显得异常宁静。在夏夜漆黑深途的天幕上,硕大的星星在睡意朦胧地闪着光。没有一丝风,暖洋洋的空气中飘散着茉莉花淡淡的香气,在穆哈维茨河畔隐约可以看到白花花一片盛开的荣莉花丛。

那天傍晚,到底为什么很多人都感觉到恰如人意识到灾难降临时的那种无法解释的压抑、不可言状和难以排遣的忧郁心情呢?莫非就象牲畜对暴风雨和地震的来临会作出反映一样,人们由本能地意识到那雷电交加的战争乌云已经临头?这团乌云正在附近布格河对岸,在那片绿色的草原上,在那河边的灌木丛中越聚越浓,在那边,德军炮兵正在火炮周围不失时机地忙碌着,完成最后的准备。人们仿佛觉得,要塞里的空气不仅充满着茉莉花的甜美馨香,而且充满了未来四年战争暴风雨的电荷,它的头几道闪电当在拂晓时闪现。

那天晚上,别索诺夫的感觉正是如此。他思念起家乡的亲人,突兀而生的惆怅撕心裂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阴森无望了。

他甚至没同加伊沃隆斯基一道去看电影,虽然那里上映《契卡洛夫》——一部他早想一睹为快的影片。布扎科夫也没去——他以前看过这片子。他俩先在要塞里散了一会儿步,又在穆哈维茨河边坐了一些时候,听着远处传来的乐曲——工程兵俱乐部里正在举行舞会,接着他们就回去就寝了。临近黎明别索诺夫醒了,走到营房的院子里吸口烟。四周不知为什么异乎寻常的黑暗:连哨所的窗户都没有光亮,捷列斯波尔塔楼顶上往日彻夜长明的红星也熄灭了。

司令部值班的准尉发现了烟头的红色火星,来到跟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下别索诺夫的面孔,认出是他。

“活见鬼,整个要塞不见灯火,”他唠叨着,”可能电站出事故了。”

不过这不是事故。伪装的德军破坏分子已经在要塞活动,切断了照明电缆——离战争只有个把小时了。

别索诺夫回到营房,又睡着了,随后就被一阵爆炸的隆隆声惊醒,耳边是伤员的叫喊和呻吟,眼前是浓烟和烈火,坍塌的墙壁和天花板搅起了冲天的石灰粉末。别索诺夫、布扎科夫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在营区里懵头转向地跑了起来,想找个躲避炮火和死神的藏身之地,直到准尉科托卢科跑来,主动承担了指挥任务,这种混乱局面才有所改变。

这时他们才发现,只有他俩在一块儿,不见加伊沃隆斯基的踪影。他俩赶忙跑回睡觉的房间,发现他还在床上,弯腰坐着,双手捂着肚子,眼睛里露出乞求和恐惧的目光。

他俩把他放倒在床上,察看了伤势。弹片划破了肚皮,不过显然没钻进里面——伤口不长,看起来也不深。没找到绷带,他们从一个已牺牲的战士身上脱下衬衣,结结实实地包扎了伤口。包扎过后,加伊沃隆斯基不但能站起来,而且还能走路。他愁云顿消,拿起步枪,和其他战士一起行动了。

要塞保卫战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开始了,当人们在等待自己军队到来的时候,简直是度日如年;而当人们展开激烈的战斗、肉搏和对射的时候,一切又仿佛白驹过隙,一纵即逝。他们时而从地下室窗口向外射击,抵抗德国鬼子的冲锋,时而嘶哑地呼喊着“乌拉”,迅速追歼逃命的敌自动枪手,奔跑着持刀猛刺;时而在活地狱般的空袭爆炸中,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来了;时而在战斗间隙爬向废墟和尸体狼藉的大院,在德军士兵的背囊中搜寻子弹和食物。三个小伙子象从前一样,始终一起行动,加伊沃隆斯基也从不落在战友后面——虽然他的伤口不时作痛,可是并没有妨碍他的行动。他就那样肚子上带着用衬衣包扎的伤口去执行任务.甚至同敌人拚刺刀。

第三天,当他们趴在穆哈维茨河畔的废墟中时,遭到德军狙击兵的射击。德国士兵占领了一个极为有利的阵地,根据各种情况判断,他能窥见第四十四团、第四十五团营区很宽的一个地段,一旦有人不慎从废墟中探出身来,就会碰上子弹。一个半小时的工夫,十来名战士被打死打伤,可是狙击兵射击的位置却一直没有暴露。

三个朋友隐蔽在一堆碎石烂瓦后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岸绿色的灌木丛林。后来科托卢片科准尉也隐蔽到附近来了,他用刺刀挑起钢盔慢慢举起来。立刻一发子弹啪的一声打在上面,穿出一个洞来。

恰在这时,布扎科夫偶然抬眼望了一下,在对岸一棵大杨树浓密的枝叶丛中,有个东西稍微动了一下。他开始仔细观察,终于发现,在茂密的树冠中间有一个黑点儿,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持枪仔细瞄准,扣动了扳机。

一个身穿丛林伪装衣的家伙呼地从上面掉了下来,把树枝砸得喀嚓喀嚓直响,摔在树跟底下一动不动了。废墟里高呼起“乌拉!”,朋友们跑过来拥抱布扎科夫,五分钟后,指挥该防御地段的上尉爬过来了。他问明是谁干掉了狙击兵,把布扎科夫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还答应等我军部队一到,立即呈请上级奖励。

可是,第二天别索诺夫就遇到了不幸。当他贴近营房半倒塌的墙壁匍国前进时,一发重迫击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他被掀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尔后被齐根倒塌的墙壁压在下面。

若不是布扎科夫很快发现他失踪,被压在瓦砾下面无法呼吸的别索诺夫准会长眠不起。尽管这时德军炮弹仍在他倒下的地方不断爆炸,布扎科夫仍旧设法找到了自己的战友,把他从倒塌的墙壁下救了出来,拖着爬回了地下室。

别索诺夫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知觉。他受到严重震伤——耳朵聋了,也不会说话了。他躺在地下室里休息了三天,两个朋友常来看望他,给他弄来了几片面包干或是几口浑浊的穆哈维茨河水。后来,他的听力和说话功能稍有恢复,又能站起身来了,便同战友们又投入了行动。

他们也是同时被俘的,那时已到了七月初,枪里头一颗子弹也没有了,身上也和别人一样滚得军装破烂不堪,浑身泥土。他们被饥饿和口渴折磨得疲弱不堪。最难熬的是加伊沃隆斯基;伤口溃烂了,身体显然已虚得要命。伤势如此严重,他还是坚持战斗了两个星期左右,简直是奇迹。甚至在战俘的队伍里,他也自己挣扎着走路,只是有时精疲力尽了,布扎科夫和别索诺夫才从两侧搀扶着他。

当他们被带到布格河边时,让他们喝了一次水。战俘们都跳到河里,象牲口一样把头插进水里,直喝到肚皮涨得象一面大鼓,水都漾出来了这才罢休——这种多日的干渴似乎是无法消除的。

后来战俘路经一些波兰农村,村妇给他们送来了面包和蔬菜,可是警卫人员驱散了他们,并惨无人道地枪杀了饿得没有一点力量、无力继续前进的战俘。给他们印象最深的是离布格河不远的一座村庄,里面住的都是俄国人:全村居民涌上街头,看着这些生命垂危、脚步迟缓的士兵,妇女们失声痛哭,面包、黄瓜和西红柿接连从押送兵头上飞进俘虏队伍。不管德国鬼子怎样逞凶,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个战俘都得到了一些吃的。

在布格河对岸,就是那座令人毛骨惊然的比亚拉波德利亚斯卡的集中营,幸运的是他们在那里关押的时间不长,就转到一个准备押往林区的伐木队。尽管敌人警戒森严,他们干活的工段又围着铁丝网,但他们仍决心逃跑—一人们传说马上就要把战俘押往德国,所以不能再迟疑了。眼下离布格河很近,可以回到祖国,如果从德国往回跑,那可就困难重重了。

可是,能参加逃跑的只有两个人——布扎科夫和别索诺夫。加伊沃隆斯基步履艰难——身体愈来愈虚弱。当战友们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时,他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伙伴们,祝你们一路顺风,”他说。“我已经不能随你们走了。如果我能活下来——以后再相见吧。只是希望不大了……”

朋友们互相拥抱,眼中泪如泉涌。三个人都明白,加伊沃隆斯基已经不可能返回家乡了。三个朋友第一次分手,而且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

第二天快要收工时,林区的暮色降临了。别索诺夫和布扎科夫佯作捡拾碎木片,躲到铁丝网远处的一角。隔着灌木丛哨兵没有发现他俩。他们急忙钻过铁丝网,在森林里拼力跑起来。直到跑出很远,浑身没劲了,才停住脚步。

两天后,他俩侥幸在一个波兰农村里搞到了农民的农服。波兰人还给了他们一些食物。但是两个逃跑者知道,他们是走不远的——两人疲惫已极,瘦弱不堪,和附近的村民差别过于明显,不管是谁,一眼就能认出他俩是从战俘营逃出来的。必须暂时隐蔽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多少吃点好的。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渡过布格河。

于是,朋友牺想起了他们被押往战俘营时途中经过的那个俄罗斯村庄。当地村民曾那样真诚感人地对待战俘,所以他们完全可以指望在这个村于里会得到殷勤的接待。

他们来到村里,发现果然没有想错。从村长到村童——全村人象亲人似的接待了他们。在安排他俩头一天过夜的茅舍里,不时挤满了客人——每个人都想和苏联人聊聊。妇女们络绎不绝,带来了各种食物,当她们看到逃亡者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时,边哭边叨咕说:“哎呀,可怜的孩子!哎呀,那些该死的,看把你们折磨成什么样子啦,作孽啊!”有一些长者也来了,他们打听完两个朋友从哪儿和怎样逃出来之后,突然问道:“孩子们,跟我们说说,德国人为什么跟你们动手啦,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原来琢磨的可不是这样啊。我们寻思,希特勒只要敢动一动你们,他马上就要完蛋的。打仗第二天,我们就等着红军打到布格河这边来,可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呢?”

他俩无法回答这些长者,这两个普通战士自己也搞不明日,为什么一切会是这样。

不过,他们一面大口喝着菜汤,嚼着甜馅饺子,一面还是作了解释:“等着吧,老爷爷,再过些日于我们的军队会打过来的。”

几个长者和村长商量了好一会儿,往哪儿安排逃亡者。他俩不能住在村里:虽说这是个孤零零的村落,但是它靠近主要公路,德国人时常开车进村,并且已向村民宣布,谁隐藏了逃亡的战俘,对他要严惩不殆。

所以第二天两个朋友就被带到村外,在一片僻静的小村林里有几处新挖好的土壕和土窑。

“看吧,全村人干了一个星期,”带他们来的村长说。“这是我们给自己修的避弹工事,没派上用场。我们寻思,这地方离边界太近,希特勒一攻打你们,咱们的大炮马上就要打倒,那时候我们这村子怕也要遭殃。所以决定给自己挖个土壕——可以躲在里面,等红军打过来。可是一直没等来——一发炮弹也没落到这儿来。”

他俩被安顿在土窑里,村妇每天给他们送吃的来。

两个在要塞里一直忍饥挨饿,后来又身陷囹圄的朋友,头几天怎么也吃不饱,吃起来似乎没够儿。一个村妇送来一小桶汤,两人一会儿就喝得点滴不剩,接着还会这么痛快地把另一个村妇带来的一大罐奶油粥吃得精光。有时他们自己也担心,吃这么多东西会不会撑死,可是极度虚弱的身体需要食物,所以他们还是不住嘴地吃……

到了第四、五天头上,他们才觉得饱了。但是由于长期受饿,现在又患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就是杰克·伦敦在小说《生之欲》中描写的那种病。象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一样,他们总觉得饿,总觉得马上就会断食,吃的东西又会匮乏,所以必须多多储藏。这是一种本能的兽性的恐惧,是他们忍饥挨饿所引起的心理变态。热心的村妇仍象头几天那样带来许多食物,虽然这两个朋友现在已吃不完,可每次都照收不拒,生怕别人断了给吃的,他们又要挨饿。

一个村妇送来一锅汤,他们感激而又贪婪地赶紧把它拿过土窑。第二锅汤送来了——又被拿了进去。带来的馅饼、甜馅饺子、薄饼——全都送进土窑存了起来。

第二天该把铁锅、铁罐还给村妇了,可要把那么多东西吃掉,即便是一头大象也无能为力。于是只好把剩下的东西倒出去喂狗,装出一副把东西全吃光了的样子。村妇们哎哟哎哟地惊叹着,不过还晕按时按顿地送来装满食物的大钵和铁锅——这个村子不穷。只是狗都跑到逃亡者的土窑附近来了——大部分食物都进了它们的肚子。朋友俩仍象头些日子那样,非常担心得不到大量吃的。

这种病态逐渐消失了。他们的身体得到了恢复和休息。于是村长给他俩找来一个向导。他们告别了殷勤好客的主人,第二天便到了布格河对岸。

他俩有时在农民家里于活,有时设法慢慢往东走,流浪了整整一冬。一九四二年末,在巴兰诺维奇市附近,别索诺夫遭到警察逮捕,又被押回了战俘营——先到波兰,后到德国。不久他又出逃了。他经历了千辛万苦,一九四五年春在克拉科沃市附近遇到了我军,在军中服役到一九四六年。

布扎科夫同朋友分手之后,一年后流落到平斯克地区,加入了著名游击队员费多罗夫领导的一支游击队。一九四四年游击队编入正规军,一九四五年三月攻击布勒斯劳时,列兵布扎科夫身负重伤——失去一只手臂。

直到战后别索诺夫复员回到克拉斯诺达尔时,朋友俩才重逢。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加伊沃隆斯基正象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已在战俘营里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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