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早晨,鲁缅采夫终于决定上塔尼亚那里去。

这一天波茨坦的街上特别热闹。到处悬挂着红旗,举行着士兵大会,大会上宣读了斯大林的五一节命令,命令的词句在普鲁士首都的房子上空震响。

“红军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城下,在格洛士纳和斯大林格勒城下抗拒敌军那个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而且不会再来了。”

“德帝国主义分子所掀起的世界战争即将结束。希特勒德国的覆灭是不远的将来的事情。以世界统治这自居的希特勒头目们又回到他们的破水盆跟前去了。”

斯大林向他的士兵们发出号召:“你们身居国外,要特别警惕!继续高度地保持苏维埃军人的荣誉和品格!”

在苏联警备司令部近旁排立着一长列德国男女。他们是遵照苏联指挥部的命令到这儿来缴武器的。德国人都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手里拿着猎枪,稍微离开自己的身子,使得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愿意缴械。

今天的阳光特别明朗。

伏罗别叶夫上校的师驻扎在史盘刀,鲁缅采夫带了他的传令兵往那儿去了。

鲁缅采夫过了运河,投入了大路上喧嚷声和辘辘声里。

又是那些国籍不同的人们朝四面八方行走着。又是那些解放了的五光十色的流浪人群在行进,他们有的骑着脚踏车,有的坐在运输马车上,有的步行。前盟军战俘们——法国的、比利时的、荷兰的、挪威的士兵们,穿着在被俘期间所穿破的军服,愉快地列队行走着。

在跟公共汽车一样大小的地主的大车上,在英国人淡色头发中间,闪耀着殖民地士兵们的白头巾和苏格兰近卫队有褶裥的花裙。在从牢狱里解放出来的美国飞行员们苍白的脸中间,闪耀着黑人的脸。美国人在这个全世界平等和狂欢的时刻,不再厌恶跟汤姆叔叔的后裔接近了。相反地,美国人和英国人看见旁边有苏联军队经过,他们故意拥抱他们的黑人和印度战友们,有色人种的士兵微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们想,大概永远会这样吧。

奥加涅相站在一个大村子的十字路口,政治部派他去向盟国人解释苏联指挥部关于他们应走的途径的命令。

因为握手太多,奥加涅相的手发酸了。他的肩章上所有的星,战斗帽上的星,都变为解放了的战俘们——美国人和英国人们——的所有物了,他们坚持地要求一件东西“留作纪念”。他好容易救出了他的红星勋章,它差些儿也做了一个特别喜爱纪念物的美国人的猎物。

“您看见吗?”奥加涅相问,一边热烈地握鲁缅采夫的手。“这里需要苏里柯夫或者列宾!才能差一些的还不行!……您上哪儿去?”

鲁缅采夫含糊地嘟哝着什么,急忙告别了。

鲁缅采夫越接近史盘刀,他的心越乱。在到达城市的时候,他是那么胆怯,差些儿要转身回去了。他勒住了马,看了看卡勃鲁科夫。

“其实应该告诉安东纽克……”鲁缅采夫嘟哝说,可是应该告诉安东纽克什么呢?他没有说,原因很简单:他没有什么事可告诉安东纽克。

他终于放松了缰绳,奥尔里克继续向前奔跑。他们越过“东西”军用公路,进入了史盘刀西郊,师司令部就设在铁路旁边的一座房子里。

从柏林传来的隆隆排炮声在这里听得很清楚。柏林上空一片火光。天空中不时出现苏联飞机,他们飞去轰炸德军在德国首都最后的抵抗基地。

鲁缅采夫在师部耽搁了两个小时,他详细地研究了这个地段的情况,把所有材料都记录在地图上,以便报告他的师长,并且总是拖延着,怎样也下不了决心打听医疗营的所在地。

师长伏罗别夫上校搭救了他,他看见侦察兵,说:“啊,塔拉斯·彼德罗维奇派来的大使!唔,你们那儿有什么新闻吗?”

鲁缅采夫告诉了他在波茨坦南面有几师德军赶往柏林去拯救希特勒。

伏罗别叶夫觉得奇怪。

“这么说他还在柏林?!看来这个畜生已经无路可走了!”

“您这怎么啦?”鲁缅采夫看见师长的手上包扎着绷带,问道。

“在阿尔达姆近郊受了伤。已经痊愈。我刚从法尔肯赫根换了最后一次绷带回来……”

鲁缅采夫告别了,往法尔肯赫跟疾驰而去。路上他好几次在部队指示牌上看到红十字和题字:“鲁特科夫斯基经理处”。这就是说,他没有走错路。他到法尔肯赫根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鲁缅采夫在医疗营的房子旁边把马停住,跳下马,站了一会儿,然后对卡勃鲁科夫说:“在这儿等我。”

他向屋子走去,走到门口又犹豫起来,他终于坚决地踏上了台阶,走进去了。在前室里没有人。他敲了一下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不是塔尼亚的——使他惊了一下:“谁呀?”

鲁缅采夫回答:“请问柯尔切娃在哪儿?”

那个声音轻声地问另一个人:

“您知道塔吉亚娜·伏拉其米罗夫娜在哪儿吗?”

鲁缅采夫的额上直冒汗珠。

“大概在手术室里。”

听见了回答。

“不,”第一个声音说,“所有伤员都治疗过啦……她一定在自己的房间里。”

门微微开了,向鲁缅采夫走来的是一个黑发女人,她有一对微微斜睨的挺黑的眼睛。

夕阳从窗口照了进来。鲁缅采夫还看得出她的脸。她却看不清楚他:他背朝窗口站立着。

她凝视着他,问:“您找柯尔切娃干什么?您不象个受伤的。”

她的声调不大和气。

鲁缅采夫说:“不错,我没有受伤。我有另外的事情要见她。”

“什么事情?”这个女人简捷地问:“盲肠炎?疝气?”

这当儿前门轻轻开了。有个人进来,鲁缅采夫分明觉得这个近来的人就是塔尼亚。

这个斜眼睛的女人说:“这儿有人找你。”

于是鲁缅采夫转过身去。他没有看见塔尼亚的脸,但是他看见在敞开的门的背景上的她的身影。

他低声说:“是我,塔尼亚。您好。”

“谁呀?”塔尼亚问,微弱地叫喊起来。

接着突然变得明亮了——一个女人从邻室里拿来了一盏灯。灯光照亮了塔尼亚的脸,白得象纸一样。

接着他们两人走到了街上。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火光熊熊,大炮在什么地方轰响,可是鲁缅采夫和塔尼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随后天空中出现黄澄澄的一弯新月,他们看见月亮就站住了。

“是您吗?”塔尼亚问,仔细瞧着他的脸,她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接着说:“您活着,这多么幸福啊!您大概该走了,您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怕让您走,免得您又不……我多笨,我说:又……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您还活着。您受过伤,是吗?”

她很快而且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话。

“我们到阴暗的地方去吧,”她大胆地说,现在她不顾什么习惯了,“我要吻您。”

他们走到最近的一所房子后面,她拥抱他,并且吻他。

“我叫您什么呢?”她说,“我从来没有叫过您的名字。在莫斯科附近的时候,我叫您‘中尉同志’,而我们上次在德国会面的时候,我叫您‘少校同志’,现在我要叫您谢尔盖,因为您叫我塔尼亚……别说什么。我怕您会说出不适当的话来。我们相会了,这是幸福——就是这样。让我们幻想一会儿,战争已经没有了,我们在莫斯科林荫道上散步。啊,多么想看看在水洼里放船和玩着沙土的体格健全的孩子们啊!……您知道,当我听到您牺牲了的时候,我想我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有人向您说了我的坏话……是的,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是由于愤怒而跑到火里去的。当然,这是愚蠢的想法,可是我曾经这么想过。”

几辆运输马车在他们身边慢慢地驶过,士兵们都从容地走着。因为和平就在眼前。每个人都觉得很幸福,人们用朦胧而富于幻想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衷心祝福他们过愉快的和平生活。

“传令兵牵着马等我呢,”鲁缅采夫终于想起来了,他们走回到法尔肯赫根去了。

卡勃鲁科夫和两匹马都在那里。

“现在我们去喝些茶吧,”塔尼亚说,“我们把马安顿在我的院子里,那儿有几间棚屋。”

卡勃鲁科夫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鲁缅采夫,可是鲁缅采夫注意看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女人。她在前面诶走,卡勃鲁科夫牵着马跟在后面。她在一座屋子旁站住了,亲自打开了门,说:“就在这儿,我住在这儿。”

她同鲁缅采夫一起走进屋子里。女房东,一个面目端正戴眼镜的德国老太太,迎着他们走出来了,鲁缅采夫觉得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殷勤的老太太。

塔尼亚同她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接着她回来了,摆好了桌子,拿来了军用的黑面包和罐头肉。女房东沏好了茶。塔尼亚走到院字里把卡勃鲁科夫叫来了。他们都在桌旁坐下,可是只有卡勃鲁科夫独个儿在吃,在塔尼亚和鲁缅采夫面前都放着一杯茶,可是他们不喝,也不吃,只是互望着。

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头伸进来了。这个女护理员好象有事要找塔尼亚似的,可是塔尼亚和鲁缅采夫都明白,她是出于好奇而来这儿的,她自己也明白他们知道这点。女护理员红着脸,说了些什么,可是塔尼亚未必领会她所请求的是什么。

女护理员出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人的头朝房间里张望。这个姑娘也找了些借口要到这儿来。

卡勃鲁科夫站了起来,道了谢并且说,他必须去喂马和给马喝水。塔尼亚也跳了起来,说她去叫女房东弄些干草。可是卡勃鲁科夫说,他自己去找她要。塔尼亚要去指点他水在什么地方,可是卡勃鲁科夫也说他自己知道,就出去了。塔尼亚坐下来,说什么女房东那儿有干草。她亲眼看见过院子里的干草。

可是对于鲁缅采夫,一切事情——她和他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很清楚。他深切地了解他自己的、塔尼亚的和每个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并且象千里眼一样,能够准确地领会别人的思想。

接着又有一个人敲敲门,进来了,可是鲁缅采夫并不因此觉得讨厌,他甚至对进来的人不看一眼,他只注视着塔尼亚,并惊奇于她那灰色大眼睛发出来的一种不平凡的光。

这个进来的人就是格拉莎。她立刻认出了鲁缅采夫,因为他常常到维谢尔恰科夫营里去。她带着负咎的神情说:

“啊,塔吉亚娜·伏拉其米罗夫娜,请原谅我这个大傻瓜吧!我一点没想到,鲁缅采夫是您的熟人。我知道,他没有牺牲……我把这件事差不多对全体姐妹们都讲过,他怎样在城市里德国人的包围中度过了三天,后来又怎样帮助我们的营推进……”……她沉默了,踌躇了一会后,轻声问:“鲁缅采夫同志,您可知道我的维谢尔恰科夫怎么样啦?还活着吗?他根本不给我写信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他把我忘了。”

“活着!”鲁缅采夫说,“昨天我看见过他,身体很好。”

“很好,”格拉莎忧郁地说,“大概在拼命抽烟吧……”

“抽烟?我没有看见……真的,我没有看见。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会留意。”

“我说得多笨!”鲁缅采夫心里想,幸福使他糊涂了。“真是昏头昏脑……”……

“他为什么要抽烟?”塔尼亚说。“他忘不了您。他怎么能忘记!这才奇怪……不……不!”

她也象鲁缅采夫那样想,她说了笨拙的话,接着她觉得应该邀请格拉莎喝茶。

“坐吧,格拉先尼卡。”

可是格拉莎谢绝了。

“我得走了,”她轻轻地说,“工作很多呢。”

不用说,她没有什么工作,可是塔尼亚也不反对,除了鲁缅采夫以外,她们不想看见任何人。

格拉莎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那个曾经对鲁缅采夫很不客气的细眼睛的黑发女人来了。

“我打扰你们吧?”

“什么话,什么话!”塔尼亚急忙说。“坐吧,玛莎,我来介绍一下。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我的老相识。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列夫柯耶娃,我的朋友。”

玛莎问:“你不到修道院去吗?”

“不,你自己去吧,”塔尼亚回答。

“我猜到你今天不会到修道院去,”玛莎说,着重地说着每一个字。

塔尼亚似乎没有觉察出玛莎检查员一般的口吻,她向鲁缅采慎解释道:“这儿附近有一座女修道院,在修道院里附设着一所孤儿养育所。当这儿发生战争的时候,伏罗别耶夫上校派汽车把孩子们救了出来……后来他们回来了,师长命令我们供应人员将米和面粉发给养育所……甚至还给了他们几头乳牛。修道士们都觉得很诧异,她们料想不到,布尔什维克人是爱护儿童的……我们,医生们,都在帮助和知道养育所,那儿有许多病孩子——都是营养不良……我已经到那儿去过五个晚上,我们带去了葡萄糖。”

看见玛莎紧皱着眉头,鲁缅采夫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并且辩解说:

“请原谅,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我想起来了,您是多么关心我的疾病。”

“唔,那又怎么啦!”玛莎厉声说,“是的,我问过您,作为一个医生,我有权问您患什么病。唔,不错,我说了‘疝气’这个词……既有这种病,医生就可以这样问。”

塔尼亚高声地哈哈大笑,这时候玛莎自己也意外地放声笑了起来。她迅速地吻了一下塔尼亚,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又剩下他们两个人。塔尼亚用颤抖的声音说:“您大概过一会儿就得走了吧?”

鲁缅采夫可以留到明天,可是他不敢把这点说出来,这样未免太过分。

他说:“是的。如果您明天有空,请您到波茨坦我那儿去。师长请您去。您去逛逛城市、宫殿和公园。这很有趣。”

她信任地望着他,说:“好,您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您一早就来。”

“好,我一定来。”

“您怎样来呢?”

“我坐车来。”

他们走到了街上,两杯没有喝过的茶留在桌子上。

繁星在天空中闪烁,柏林上空的一片火光使得它们变得暗淡无光了。

卡勃鲁科夫坐在台阶上抽烟,一听见脚步声,他就跳了起来,做出欲走的动作。

“上鞍,”鲁缅采夫说。

卡勃鲁科夫去上鞍了,鲁缅采夫和塔尼亚站在繁星下面,互相依偎着。接着传来了马蹄的得得声和马鞍的铿锵声。卡勃鲁科夫牵着马走到了跟前。

在路上,鲁缅采夫和卡勃鲁科夫都默不作声。

鲁缅采夫想,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多么奇怪啊:“您要怎样,我就怎样。”他想,这些字眼把他们俩永远联结在一起了,他觉得,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容易的而且简单的。

马儿飞快地奔驰。已经是下半夜了,五月二日开始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