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鲁缅采夫和全体观察员们都发觉德国人很安静,他们很少打枪,连信号弹也只是偶尔放光。鲁缅采夫有充分理由为这高兴,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安静。

事情是这样:德国前进部队等候着一位重要人物到他们那儿去作客,他的姓名还没有人知道。打扫和清洁掩蔽部、洗刷制服、士兵们修面和理发,都已经开始了。

从柏林来了几位客人,这连军团司令部兴里兹上将也觉得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这位刚刚就职的将军已经意气消沉。在维斯杜拉河畔的时候,这支军队实力强大并且用正规军来补充。统率它的就是党卫队的希姆莱——一个著名的刽子手,但却是一个卑劣的将军。现在,当这支军队被击溃了,而每个师都是用没有受过训练的壮丁和老弱士兵来补充的时候,却任命他这个正规军的将军来指挥这个军团。

将军怀着十分鄙视的心情翻阅着希姆莱的札记,这些札记是这个德国党卫队领袖遗落在司令部的文件里的。一些占卜的梦呓、关于第九世纪的军事艺术……的摘录、愚蠢地把自己比作亨利一世,据谣传,希姆莱自认是他的化身——这一切使这个头脑冷静的将军大为震惊。

当一个副官跑近来向他报告政府部长冯·里宾特洛甫和罗森堡到来的时候,这个新来的司令官的心情就是这样。

这两位政府部长因将军不知道他们到来而大为惊讶。显然柏林方面忘记通知了。“当那儿笼罩着极度混乱的时候,这是一种寻常的现象!”里宾特洛甫呲了一下鼻息说。

原来他们是以宣传员的身份到前线来的:为了提高军队的士气。

将军认为这两位部长都有主要的任务,他们都是很匆忙的,所以他问,他们要不要马上就出发到各部队里去。可是,看来他们都不急。那时候将军忽然理会到这两位政府部长先生在柏林简直无所事事。简直无所事事!将军不知道里宾特洛甫狂热的幕后活动。可是罗森堡呢?这个人还是被当作东方领土部部长,在目前的情况下,当苏联军队已经到了奥德河畔的时候,这个头衔是很愚蠢和可笑的了。

司令官把他枉费心机的、迫使俄国人推出他们所占领的西岸桥头堡的一切计划报告了这两位部长。当时这两位部长安静而又很忧郁地坐着听取他的报告。

这终究被看出来了:他们在这儿休息着,活像逃避老师责罚的小学生。的确,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留在元首身边,留在他的官邸的避弹室里了。命令发出了,但立刻又被取消了。歇斯底里不断地发作,无尽地责备每个人,而那个长脚女人布劳恩什么事都要过问。没落时代的宫闱传奇剧,沮丧的情势。

可是柏林塞满了从东方逃来的难民。人们都睡在地下铁的隧道里。每夜都有野蛮的劫掠和谋杀事件发生。一群群的逃兵躲在废墟里。国家重要的公务员都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首都,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在这儿指挥所里,一切都有条有理。军官们来来去去,命令是用准确的军语发布的,擦得蹬亮的靴子有信心地在嵌木地板上哒哒地走。地图上用各种颜色铅笔涂抹着,并插上了许多小旗。

表面上是秩序井然的。

固然,信奉神秘主义的罗森堡有时侯发生这样的一种幻觉:穿军服的鬼混在他四周有节奏地舞蹈。他常常病态地发抖,想从自己的头脑里驱走这些可怕的形象。

至于里宾特洛甫呢,因为他和神秘主义无缘,他鼓起精神,在动身往前线之前说:

“您的措施,将军先生,使我相信,柏林区的军队终于获得了一个真正的领袖,他能够担当起这里奥德河,这条关系德国命运的河流上很困难的任务……我也许对俄国人认识不足,可是我的同僚罗森堡对他们是有深刻认识的,他,可以确证,我们是得不到他们宽恕的。至于英美人在军事上的胜利,”里宾特洛甫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那就应当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考察这一点。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支持群众对‘社会主义’的向往……恰恰相反,不错,正是恰恰相反……”

将军充分了解里宾特洛甫的话。部队从西战场意大利战场开到了奥德河。从两个祸害中选择较轻的一个。

汽车给他们备好了,这两位部长带了大批随从:党卫队员和参谋们,往不同的方向分散了。罗森堡往巴德-萨罗夫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去了,而里宾特洛甫稍微向北走,往老奥德河去了,他认为哪儿有两条河作屏障,更安全。

司令官陪伴着冯·里宾特洛甫。他们默然坐在汽车里宽大的皮垫子上。总参谋部的一个中校坐在司机旁边。部长的私人警卫——两个党卫队员一动不动地坐在可折叠的座位上。一辆装甲汽车在部长的汽车前面行驶。

道路都给开往奥德河的卡车、坦克和步兵堵塞了。四周显得拥挤和忙乱(不可避免的忙乱——部长心里安慰着自己)。某种汽车队迷了路,企图掉头折回去。参谋们跳下汽车去维持秩序。部长的汽车终于折入了一条岔路,一会儿后不得不停留了半小时:俄国轰炸机在轰炸渡口。运河岸边的房子正在燃烧。他们绕道行驶——渡口看来给破坏了。天色黑了。在奥德河附近碰到了一支向西走的武装部队。士兵们零零落落地行走着,有些人没有带武器。

司令官把汽车停住了,总参谋部里的中校跳下了汽车,跑到那个领队的草长跟前问:“你们是什么人?”

曹长望着自己的脚,回答道:“第六百伞兵营。俄国人在老库斯特林琴地区把我们打垮了。昨天奉命往伏里仁城去补充。”

“为什么你们慢慢地走,象一群羊一样?”中校愤怒地放低了声音说,斜眼瞥了一下部长的汽车。

曹长默不作声。他的眼睛表现出满不在乎的冷淡。部长的司令官都走出汽车。部长重问了一遍。曹长作了同样的回答。但是将军——司令官——的心不能忍受曹长对任何人都淡漠的态度,他不顾外交官在场,骂道:“难道你没有看见谁在跟你讲话吗?”

曹长慢慢地抬起眼来,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阔大而苍白的老爷面孔,这时脸上带淡蓝的灰色眼睛下面的眼皮象小袋子一样。看到这种十分冷淡的目光,部长不由得浑身发抖了。那个曹长望着他,好象望着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似的。那长满红毛的脸,那生着肿疮的脖颈和那死气沉沉的目光,在部长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痛心的印象。里宾特洛甫急速地转过身去,坐进了汽车。

他好久不能安静,天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看到的这张脸不是一个不知姓名的曹长的脸,而是全部德军的脸。这是一张可怕的脸,在他顽固的冷淡里是不是还包藏着仇恨和轻视呢?客人的情绪显然变得恶劣了。他们默默地继续向前行驶。

师部驻扎的那个村子不远的地方,里宾特洛甫注意到一幕离奇的情景:三个强壮的党卫队员一边用手电筒照着,一边谩骂,从森林里拖出来一个穿着长衣服的各自高大的女人。

将军斜眼瞥了一下部长。他不想停车去查问这件事情,可是部长却吩咐停车。他决定在大会前把四肢活动一下。他由将军们和他的警卫们伴随着,走到了党卫队员们跟前。他们站住了,手电筒照出了将军们的制服和部长左袖上有着一个卐字的宽阔的饰带。

“这个女人干了什么事?”部长问。

一个党卫队员挺直了身子,说:“这个不是女人,先生……嗳……”

“政府部长,”一个警卫低声提示。

这个党卫队员的身子挺得更直了,解释说:“这是一个逃兵,部长先生……他换上了女人的衣服,从重要的战线上逃走了。……”

里宾特洛甫惊愕了,涨红着脸,想说什么,可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急速地转身向汽车走去。迅速地行驶使他安静了。他甚至认为他刚才所看到的事情可以作为演说的主题。他将讲到叛徒们,并举出这个德国兵——多么可耻!——换上女人衣服这件事作为例子……这会引起哄笑而且也很动听。

士兵们集合在施托尔承包里的一个点着蜡烛的大厅里。当部长进去的时候,他们都举起一只手并且差不多同时喊道:“希特勒万岁!”

部长走上了讲台,没有介绍就讲话了。他的说话声音是匀静的,眼睛凝视着人们身上摇晃的暗影。

“德国要求你们士兵们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部长说,“在这个决定帝国命运的时刻,元首指望你们……”

他提到了菲德列大帝时代,当时普鲁士处于同样困难的境地,它单独和全世界对抗——但是它毕竟挺住了!他又回忆了不久前向俄国进军的历史。遥控知道德国人已经站在俄国首都的进路上,但是俄国人依靠他们的刚毅精神——不错,正是刚毅精神——没有让敌人进入他们的首都,而现在……

德国部长向奥德河那边挥了挥手,每个人都充分了解这个姿势。在这个姿势里面包含着因目前的情势而产生的痛苦和对敌人成功的“宽大”的承认。

“我们现在能够产生这样的奇迹,而且一定能够产生,”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如果在你们的行列里没有叛徒和坏蛋,在他们看来,他们卑贱的生命是比德国更贵重的……”

这时候他着慌了。到了该讲述一个士兵换上女人衣服这一可笑而又可耻的事件的时候了。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部长却踌躇起来。他觉得告诉士兵这种逃走方法是轻率的甚至是危险的。他们会换上女人的衣服,穿过森林和湖沼逃走,使柏林前线变得没人防守。他突然觉得有几百只眼睛带着那个曹长一样的极其冷淡的表情望着他,在这种冷淡的表情后面微微可以察觉地隐藏着敌意和蔑视。

演说草草结束了。他那均匀的言辞差不多突然转变为激烈的低语。这在里宾特洛甫是从来没有过的。

“要象铜墙铁壁一般站立着!……德国人的忠诚是我们的盾牌。这是菲德列·巴巴罗萨后裔的天职!”

“我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说巴巴罗萨?”部长慌乱地想,“多么愚蠢的失言!我要说的是菲德列第二呀……”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部长的失言。一个师长严肃地走到他跟前,握着他的手,高声说:“我代表全师士兵向您致谢,部长先生!请您向元首转达我们坚守到底的誓言!”

这句话很动听。

“万岁!”的呐喊声响起来了。

里宾特洛甫得意洋洋地离开了城堡。部长有没有鼓舞了士兵,这可不清楚,可是毫无疑问,士兵们却鼓舞了部长。他客气地同意在师长那儿用晚饭,但是附有一个条件:知道做饭的必须是部长的亲信厨师。不错,在这里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大绅士,不象两星期前来这里访问过的那个暴发户里依。将军们都尊敬地望着里宾特洛甫。

晚餐前,部长出发去视察防御工事。盖着木板的交通壕、有很多炮眼的壁垒、装甲顶盖、有防弹设备的隐蔽所和埋在泥土里的坦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师长请部长去访问休果·温凯尔中尉,一个在铁十字章上增添了橡树野的著名军官。里宾特洛甫对这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他毕竟同意了。

他们走进了中尉的掩蔽部。这个著名的军官正坐在桌子后面奋笔疾书。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中尉并不回过头来。却对进来的人粗暴地嚷道:

“把门关上!”

里宾特洛甫听见这个喊声,笑了笑,走到桌子跟前,第一个扑入他眼帘的是潦草地写在白纸上的一个词:遗书。

里宾特洛甫厉声问:“您怎么想起了写这个东西,您这个可怜的人?”

中尉跳了起来,看见部长和他的随从,把头缩进了肩膀,好象挨了他们的打似的。”

“您想写遗书,还太早啦,”部长说,立刻克制着自己,并且脸色苍白的冷笑一声。“这对部下是一个不良的榜样。对胜利要有信心,您应当这样教导你的士兵!”

部长离开了掩蔽部,慢慢地循着堑壕走。接着他站住了开始向东眺望。从河的彼岸传来了一阵不清楚的轰隆声,这片长满森林和覆盖着湖泊的平原仿佛在轻微地颤动,断断续续地喘息,仿佛要跳起来似的。遥远的探照灯的灯光在夜空中横扫而过。

“这个中尉到底还不是那么笨,”里宾特洛甫嘟哝说,神经质地紧缩了一下身子。

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和他的访问莫斯科。那时候他从轿车的窗口望着俄国和平人群在他们自己的首都逛来逛去。现在他从奥德河畔的堑壕里眺望着他们。

俄国人对他的仇恨一定是很深的。如果俄国兵知道他,冯·里宾特洛甫离他们那么近,就在这儿,在奥德河畔,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他哆嗦了一下,左边响起了一阵强大的爆炸声。它们变得越来越震耳,越来越响和越来越近。将军们焦急起来了,开始用电话跟各部队进行联络。起先他们得到报告说,俄国炮兵在轰击德军阵地。可是半小时后查明,俄国人刚刚从战斗警戒哨劫走了一名德国兵,看来他们是在用大炮和迫击炮掩护自己的侦察兵的行动。

“他们干什么劫人?”部长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们都默默无言。司令官安慰地说:“在战争中这是常有的事情,部长先生。没有办法。”

里宾特洛甫赶快沿着堑壕走回后方去。所有这一切工事,掩蔽部的坚固顶盖、机枪点和铁丝网的围墙,在他看来,已经不再是可靠的保护物了。他差不多奔跑着。

“无论如何要跟美国人谈判!”他兴奋地想。“不惜任何代价!……要不然就会来不及。”

“为什么这些美国佬推进得这么慢呢?”他愤怒地想,忧愁地望着夜的黑暗。手电筒的光圈在前面孤零零地跑动。从后面传来了竭力想不落在部长后面的将军们急促的脚步声。

士兵们沿堑壕奔跑。德国的炮队开火了,它们带着已晚的愤怒轰击着东岸的寂静无声的森林。

可是米谢尔斯基上尉和他的侦察兵们已经在自己的堑壕里拖着一名‘舌头’走,他们都是湿淋淋的、很快乐的。在归途中他们给流水冲走了约莫一公里,可是其它一切都非常顺利。这天夜里,德国战斗警戒哨的士兵只有两名,不是五名。固然,他们曾经大嚷大闹,可是在德国前沿阵地上差不多也没有士兵。后来查明白了,原来大多数士兵都在施拖尔城堡里听政府部长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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