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丘霍夫到了营部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被召来开会的——通常的临时性连长会议,讨论关于行军程序和其中一些被发现而应当消除的缺点。

大家都注意到硬仗郁郁不乐的申请。虽然他说着惯常说的事情:关于战士们的装备和关于兵器的清洁和擦油等等——可是他似乎同时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他说话的时候停住,而且结结巴巴,他的微微的口吃——这是他在一九四一年被震伤的后果——今天特别显著。

散会后,格拉莎近来了。她请连长们用早餐,并竭力装出笑容,说:“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用早餐啦,亲爱的……”

原来那天早上接到了一个命令,调格拉莎到师卫生处长那里去,“另有任用。”

这个命令是完全出乎维谢尔恰科夫和格拉莎意料之外的。加林少校调查过后,好多次保证说绝对没有问题,并且说,没有人打算把他们拆开。

现在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命令。

胆小的维谢尔恰科夫不欢喜而且不善于跟上级谈自己的私事,他由于格拉莎一再的坚持,还是打了电话给副团长。可是副团长和参谋米加耶夫少校都很严厉地回答数,既然有了命令,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于是格拉莎打电话给师部的加林少校。他困窘地说,他毫无办法,因为军部这样命令。军部!在维谢尔恰科夫和格拉莎看来,军部是高不可攀的,简直是在九霄云外的东西。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事情,他们的普通名字竟会在军部里的什么地方讨论过。

他们在桌子旁坐下了,通常在待客殷勤的格拉莎的桌旁总是很热闹的,可是今天却没有这种气氛了。他们都轻轻地谈着话,而且都谈别的事情。

维谢尔恰科夫默然不语,只是不时地朝格拉莎瞥一眼,并且不恰当地说:“嗯,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给她预备好的是一辆运输马车。营长的传令兵把格拉莎的行李装上了马车。格拉莎跟连长们、副营长、营部副官、营传令兵们和营部里全体士兵们都亲吻了。她吻每个人的两颊,照着俄国的风俗,吻了三次,然后她坐上了马车。

军官们都站在台阶上,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车夫拉动缰绳,维谢尔恰科夫跟运输马车并排地走。

格拉莎说:“鞋刷和鞋油都放在背曩里左面的小袋里。谢廖沙知道的。梳子在短褂里,记着,你要老是把它放在那儿,用过后就放还原来的地方。你有九块手帕,隔一天换一块。一双纹皮靴子在修理,今天就可修好,拿来穿吧,那双小牛皮的拿去修一修,右后跟已经完全磨损了。新助医一到,就把二基磺胺和酒精给他——它们都放在手提箱里。”

当马车在一座小丘后面转了弯而村子消失不见的时候,车夫把马车停住了。格拉莎跳下车来,泪眼朦胧,抱住维谢尔恰科夫。

他们总是舍不得分离,又跟在马车后面走了一阵,车夫坐在马车上,识趣地掉转身子,专心致志地望着马尾巴。

那时候丘霍夫已经动身往回走了。马儿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慢慢儿走着,田野上盖着一块块的雪,象打着补丁似的,猛烈的暴风在它上面打转。道路上荒芜人烟,偶然驶过几辆孤寂的汽车。有一辆停了下来,三个人从车厢里走出到柏油路上。汽车向前驶去了,而人们却站立着,点着烟抽了起来,然后从容地迎着丘霍夫走去。

“上尉!”其中一个人喊他。

丘霍夫勒住了马。在他面前微笑着站立着一个熟识的侦察兵,米谢尔斯基上尉:高个子,身材匀称,讨人喜欢,而且象往常一样,异乎寻常地客气。

“很高兴看见您,”米谢尔斯基说,“您就驻扎在这儿附近吗?”

“是的,在临近的村子里,”丘霍夫用手指定地主的领地,接着问道:“师要停留很久吗?”

“谁也不知道,”米谢尔斯基说,“我们现在到医疗营去。我们的队长在那儿疗伤。”米谢尔斯基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上尉同志!这是您救了他啊!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他会很高兴,前几天他问起过您。”

丘霍夫严厉地说:“我没有救过他。或许是他救了我。他从后方打击了德国人。”

“这妙极了!”米谢尔斯基说,“噢,请原谅!我忘记了介绍……奥加涅相,我们的翻译……司务长伏罗宁……这是丘霍夫上尉。”

丘霍夫掉转马,跟侦察兵们并排走着。他们转入一条横路,远远望得见村庄屋顶上的红瓦和不可缺少的教堂的尖塔。接着出现了医疗营一座座的白帐篷,炉灶的炊烟在它们的上空缭绕。

丘霍夫看见了帐篷,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是任何一个受过伤的士兵都会有的感觉。医疗营在人们心灵里永远留着最鲜明的记忆。一个伤员给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送到这儿,立刻就被安放在洁白的被单上,给换上了清洁的内衣,给他一百格兰姆伏特加,柔软的手给他包扎,用柔软的纱布揩去凝结的血,用水润湿他的灼热的额角。跟刚才在战斗中所经受的情况的对照是这么显著,满心轻松的感觉是这么强烈,以致你后来一看见医疗营星雪白的帐篷,就会产生深深的感激之情。

丘霍夫跳下马,牵着缰绳。到处闪现着穿白罩衫的女人的身形。女护理员们打侦察兵们身边跑过,都对他们和蔼地微笑,一边走,一边说:“近卫军少校一清早就在等候你们哩!”

“早上给他换过绷带吗?”

米谢尔斯基在一座帐篷旁边站住了。

“近卫军少校就在这儿,”他对丘霍夫说。

丘霍夫把马栓在近旁的围栅上,跟着侦察兵们走进了帐篷。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面颊红润的女护理员,她给了他们罩衫,引导他们到了帆布屏风后面。

鲁缅采夫坐在病床上,消瘦而严厉。

他认出了丘霍夫,就说道:“您说。想不到在这儿会看见您!”

大家都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米谢尔斯基走到屏风外面去找女护理员,他照例小声地探问鲁缅采夫的病况。当家里有什么人患病而请来了医生的时候,米谢尔斯基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米谢尔斯基不知不觉地学着母亲的模样,同样低声地、细心地探问鲁缅采夫的伤势,问得无微不至。

奥加涅相给了鲁缅采夫最近几期的真理报和红星报。伏罗宁小心地向四周望了望,甚至朝小窗看看近旁有没有医生,随即把一瓶酒塞在鲁缅采夫的枕头下。

“喂,用不着,”鲁缅采夫说,“你干么把它藏起来?我们现在就把它喝了吧。”

鲁缅采夫单独在一个帐篷里,没有别的伤员。鲁缅采夫被留下来在医疗营里治疗,本来这是不可以的。师长知道他的伤势轻微,就不愿意让他和他的侦察兵分开,因为他可能从医院里被调到别的师去,对于这一点,师长可不高兴。

当米谢尔斯基同女护理员一起回来的时候,伏罗宁凑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她摇摇头,可是马上就走了,不多一会工夫,她拿来了几只玻璃杯,同样地朝四面望了望,免得给医生看见。

他们喝过后,都默默地坐着,让自己休息一会,在前沿阵地上暂时离开战斗的人们常常这样做。

火炉里的木柴劈啪作响。女护理员在打开的火炉小门跟前,不时地把干燥的松柴扔进去。一切是那么寂静、温暖、舒适。

突然帆布动起来了,一个小姑娘穿着没有肩章的军大衣,跑进帐篷里来了,她脸色苍白,大眼睛,有一头剪得象男孩一般的黑而光泽的头发。

“德国人集中在马杜湖和斯塔加得地区,”她急急地说出来,接着她咧开嘴笑了笑,跟大家握手,她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丘霍夫,就简短地自我介绍说:“薇卡,”

丘霍夫知道了,这就是师长的女儿。他初次看见她。

刚才薇卡在父亲那儿,她给鲁缅采夫带来了一个消息,她努力尽可能地记住了这个消息。她交给鲁缅采夫一张最高统帅嘉奖攻克施奈德穆尔的军队的命令。

“爸爸很高兴,”她说,“斯大林亲自写道,施奈德穆尔是德国在波美拉尼亚东部的一个强固的防御据点……可是集团军司令员却说:微不足道的小城!……”

鲁缅采夫轻声地笑了,薇卡放低声音说:“您知道,有谁问候您吗?”她得意洋洋地把在座的人打量了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西斯克雷洛夫中将!他亲自问候您和我……”

薇卡沉默了,和女护理员并排坐在火炉旁边。鲁缅采夫解释说:

“我和军事委员同车上坦克部队那儿去过。他这次去,我给他当向导……”他转脸对丘霍夫说:“您一定记得这件事吧……我们还追上了您那辆马车呢。”鲁缅采夫皱了皱眉头,轻声地问:“那辆马车跟您在一起呢,还是……”

丘霍夫低下了眼睛,支唔地答:“我现在骑马……”

“您做得对,”鲁缅采夫说,“马车不会带来好处,”他苦笑了一下。

侦察兵们不由得看出鲁缅采夫今天很有心事,甚至是忧郁的。他们认为这是由于齐比列夫的阵亡。可是这里还有一个别的原因。昨天在查病房的时候,鲁缅采夫跟外科主任施梅金上尉谈了一会。施梅金偶然提起另一个医疗营里的外科医生柯尔切娃,他称赞她是一个极有才能和前程远大的青年医生。他谈的是关于柯尔切娃所施的复杂的腹部手术。虽然鲁缅采夫没有问什么问题只是把谈话继续下去,施梅金顺便谈起了柯尔切娃和军部的一个首长在谈恋爱。

“跟哪一个?”鲁缅采夫问,脸涨得很红。

“克拉西科夫。”

不知怎的,正是对方是克类西科夫这个事实刺痛了鲁缅采夫的心。鲁缅采夫见过那位上校几次。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很急躁的和自负的军官,虽然他无疑地既刚毅又勇敢,鲁缅采夫立刻感觉到他从前也不喜欢克拉西科夫,虽然他不是象现在那样地讨厌这个上校。

鲁缅采夫竭力想把这个念头抛开,他转脸对米谢尔斯基说:“沙夏,不论什么念一些吧,我的心情很乱,最好听几首诗。”

米谢尔斯基发窘了。

“您说什么?近卫军少校同志?”他说,“我们该走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鲁缅采夫叫住了他。

丘霍夫大为惊讶。“他会写诗!”他不无尊敬地望着米谢尔斯基。一直闷坐在角落里的奥加涅相第一次开口,他附和鲁缅采夫的请求。薇卡也不再漠不作声了,她说:“请读吧,我们都请求您。”

“我给你们朗诵‘焦尔金’吧,”米谢尔斯基说,“在红军杂志上登过几章。”

大家都很高兴。焦尔金,这个智勇双全的士兵,是战士们热爱的人物。他的名字差不多会使每个士兵的脸上浮现起愉快、活泼、甚至是骄傲的微笑,仿佛瓦西里·焦尔金就是诗人根据他这个士兵创造出来的。

米谢尔斯基开始朗诵,所有的人都立刻给这几行朴素而充满热情的诗句、不能模仿的谈话似的音调魅惑了。

伏罗宁大大地吁了一口气,要求再朗诵几首。米谢尔斯基朗诵了士兵中间几首流行的诗,如:等待着我吧。末了鲁缅采夫说:

“您读些自己的作品吧,沙夏,就是那一首关于侦察兵的。”

米谢尔斯基的脸色马上变得严肃了。他沉吟了一会,开始轻轻地朗诵起来,全没有刚才那样的兴奋和响亮。

在庄重严厉的沉默中,他们循着祖国受难的土地的小径和大路走去。

母亲们怀着忧虑和悲伤,给他们充满母爱的信,可是这些信都没有寄到。

侦察兵们一去不复返,在他们上面密布着树的枝叶,在他们上面春天的流水呜咽地悲泣。

在他们,那些再不会说话的、亲爱的人们的上空,在雾气弥漫的天空里,在拂晓的烟里,一颗红星明亮而不灭……

诗很对大家的劲。

“好象书里的一样。”伏罗宁说。

鲁缅采夫亲切地望着因受称赞而羞怯地米谢尔斯基,他提他担忧。“决不再派这个小伙到任何地方去,”鲁缅采夫决定了,“现在就不派他到任何地方去……如果我阵亡,不足惜。可是他,是一个诗人。战后他或许会成名,会写出更优秀的作品。”

“你们都是忙人,”鲁缅采夫说,“你们都没有工夫思索……可是我躺在病床上没事做,总是整天地胡思乱想。甚至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成为了什么力量。你们知道,我很羡慕米谢尔斯基:他会做诗!只把很好的词儿念给人家听,而没有押韵——人家还是不喜欢,或者还要嘲笑。我想拥抱每个人,可是我总觉得不好意思。我想拥抱这个女护理员,可是我害怕,她会想我的头脑里有没有别的用意……”

这个女护理员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满脸绯红,象一颗子弹似的从帐篷里跑出去了。

薇卡听到这句话,勉强地笑了笑,在她看来,这是不恰好的取笑。她非常注意地倾听着鲁缅采夫的话。

一向不习惯于心灵流露的鲁缅采夫发窘了,他把话题扯到事务上去了。他问奥加涅相,那本德文的浮士德巴达龙使用指南有没有保存着。事情是这样:德国人在退却的时候,扔下了大量这种特殊的防坦克炮弹,但是我们的士兵并不是个个都会使用这种炮弹。

鲁缅采夫说:“必须把这本使用指南译成俄文,在我们师部印刷所里印出来,发给士兵们……让他们学习它,这将来是有用的……”

奥加涅相和米谢尔斯基答应把鲁缅采夫的建议报告给师长。

丘霍夫不知为什么不想离去。一种特别宁静的、亲切的和互助友爱的气氛包围着鲁缅采夫。

可是,已经是离去的时候了。

“你们的营驻扎在哪儿?”鲁缅采夫问。

“不远,”丘霍夫说,“驻扎在一个女地主那儿。一个有钱的女妖!她那儿到处挂着画。”

这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译员突然变得怎样了!他跳起来,抓住丘霍夫的手,喊道:“许多画?什么画?!”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丘霍夫答不上来。

“什么画?”丘霍夫说,“我不知道是什么画。各种各样的。”

“画在哪儿?我今天就到您那儿去。”

他们看见艺术家这样着急,都笑起来了。

丘霍夫:“来吧。我们驻扎在那个村子里。从这儿就可以望见。有一座教堂矗立着。”

丘霍夫走到台阶上,解开马缰,登上马,往自己的连队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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