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霍夫上尉下楼来了。

格拉莎通知他,团将在这儿停留一些时候,因为师在等待补充。

院子里充满一片快乐的忙碌:理发、分发肥皂和干净的内衣。格拉莎吩咐士兵们以后睡觉要脱掉衣服,只穿贴身的内衣。

“够啦,”格拉莎愤怒地说,“你们在壕沟里和掩蔽壕里睡得够啦!现在是重新习惯美好生活的时候了!”

房东老婆子穿着一件黑长衣,在宽敞的厨房里忙碌,这座厨房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她绕着一座大瓷砖灶转来转去,那儿烧着几桶水。同她一起管理家务的还有两个女佣人——头发梳得高高的年轻的德国女人,她们偷偷地瞟着士兵们。

丘霍夫看见连队现在由格拉莎指挥,他就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即使在卫生问题上,他也不愿意受女人辖制。

他顺便欣赏了一下那些装在镀金的镜框里的巨幅油画,接着他在窗口前面坐下来,他突然想到这个穿黑衣服的年迈的老婆子或许就是女地主。他理会到这一点,甚至睁大了眼睛。

一个女地主!这真奇怪!难道这个穿黑衣服的老婆子就是庄园周围的全部产业,这片土地、这些树林和牧场的女主人吗?

现在丘霍夫特别注意地眺望着那座在盖着雪的灰色田野边沿上的树林。他觉得很奇怪,这普通的幼小的白杨林,和别的树林一样的树林,是属于一个人的,而这个人就是那个老婆子。

他又下楼走到了院子里。格拉莎已经坐车到第三连去了。士兵们已经在洗澡了。他听见他们在大浴盆里的嘻笑声和泼水声。理发师在玻璃露台上给士兵们理发。他把客厅里的一面大镜子搬到了露台上,把它弄得象一家真正的理发室。女佣人们把一桶一桶的热水和冷水提到屋子里去。

穿着长长的黑衣服的女地主依旧站在炉灶前面,她那黄而浮肿的脸给水气润湿了。

真是鬼迷了,她是一个普通的老婆子,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而已!

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紧跟着丘霍夫,他那两条又长又瘦的腿穿着羊毛袜,袜子套在裤子外面直拉到膝盖上,他戴着一顶绿帽子,一簇微带绿色的羽毛在帽子上摇晃着。他是地产管理人。

他向丘霍夫鞠躬,连声问:“请允许我,上校先生!……”

“——上校,”丘霍夫想,“他在拍马屁,这个拍马屁的老东西!”

丘霍夫老是看着女地主,真的,她不过是一个老婆子。健全的德国人怎么能够忍受这个微微驼背的老女妖的指挥?但是德国人也忍受过希特勒……

“啊,或许应当把她作为阶级消灭掉,”丘霍夫沉吟了一会。他决定探听一下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斯里温科已经洗过澡,走到院子里来了。丘霍夫请他并排坐在长凳上,沉默了一会,含糊地说:“您瞧,这个女地主……”

“是呀,”斯里温科回答,朝那个在厨房门口出现的老婆子的身影冷冷地瞥了一眼。

接着他望了望上尉专注的脸色,这才明白:虽然丘霍夫是个上尉,可是他完全象一个小孩子——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女地主!

斯里温科纵声笑了起来。

“怎么样?不妨把她送到她的俄国亲戚那儿去吧?”

“对,”丘霍夫说,他从长凳上站起来,或许就是为了去发布这样的命令。

可是斯里温科依旧坐着。

“不值得,”他仿佛懒洋洋似的说,并且更坚持地重复了一遍,“不值得!”

“那么把土地分给农民?”丘霍夫迟疑不决地问。

“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地来,”斯里温科说,并且狡猾地用乌克兰语补上一句,“上尉同志,连队不能决定这样的事情。”

这个意见伤了丘霍夫的心,他又想到:他不过是一个连长。虽然他心里同意斯里温科这个意见,社会改革不属于步兵连长的职责,但是他紧蹙着眉头。

斯里温科看见上尉的眼睛里充满着怒火,就站起来,并且警告地说:“我去问政治部,让他们决定吧……”

丘霍夫完全懂得斯里温科的这个暗示。他又坐在长凳上了。

司务长走到他跟前,他也洗得干干净净,全身发着光彩。当他知道这个穿黑衣服的老婆子是本地的女地主的时候,他比丘霍夫更加惊讶。说句老实话,他也同意上尉的意见,必须立刻采取紧急措施。

“吁,女妖!”司务长用响亮的声音朝整个院子叫嚷,以致德国女人们都惊愕地回过头来看。“没收她的财产!”

可是党组长斯里温科也是能够说服他的,司务长被说服了,他对上尉说:“唔,那么就让她供给我们早餐也好!”

“可以这样做,”丘霍夫说,斜睨了斯里温科一眼,并补充说:“因为她是剥削别人的劳动的。”

正在这个时候,谢米格拉夫在窗口叫喊起来,说营部叫上尉去。马已经上了鞍,丘霍夫出发到临近的村子里去了,而戈杜诺夫去跟女房东说明早餐的事情。

早餐后,士兵们都唱起歌来了。窗子都敞开着,歌声在整个村子里荡漾。他们唱着激昂悲壮的歌,使人痛苦地想念着祖国。

因为士兵们唱着从小就熟悉了的歌曲,所以他们不久就感到歌的精神和周围环境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开始象旁观者一样,仿佛用那些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倾听着豪放的俄国歌曲的调子的德国人的观点,漠然谛听着习惯了的旋律。因为士兵们仿佛从旁观者的立场来领会自己的歌曲,所以他们发觉这里面有一种完全新的美丽和从前没有觉察到的力量。

“钟声单调地鸣响着……”谢米格拉夫出神地引了这么一句,这些词儿又使他感到惊奇,并且对它们赞美不已。

“哦,天呀,多么美的歌词!”他想。

司务长戈杜诺夫这回不顾他的司务长的尊严,用低沉的声音和唱起来,他细听着,给歌曲的和谐的旋律感动了,他想起了他故乡的集体农庄、阿尔泰广漠无际的田地和茂密的森林,他引以自豪的是,他在这儿并且他们都听着他唱歌。

毕楚庚站在门口悲伤,一边用柔和的男高音应和着其余的人。

我想起了另一些夜晚,果戈别里节唱了起来。他用东方的调子粗嘎地、拖长了声音唱着,有几节唱得出乎意料的柔和。

虽然歌曲都是俄罗斯的,它们却使他想起了美丽的格鲁吉亚、故乡卡黑季亚和阿拉尚河沿岸许多绿油油的葡萄园。他那热情的眼睛里微带蓝色的眼白幸灾乐祸地闪出光彩,他提高了嗓子,使得那些坐在屋子里的人能听得更清楚:

我想起了另一些夜晚,故乡的田野和森林。

从早已干涸了的眼里,泪水象火花般迸发。

斯里温科伤心起来了,他悄悄地走到院子里。门口站着一个哨兵,他羡慕地倾听人们唱歌。

斯里温科走到了街上。有一条大路在这儿通过,在这么早的时光,道路上寂静无人,他倚在石墙上,抽着马合烟卷儿。

附近有几个人聚集在围墙旁边。他们都站着倾听俄国人唱歌,一边简短地互相交谈着。

斯里温科看见了他们,就走近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从这一小群人中间走出来一个青年,他穿着一件旧羊毛衫,戴着一顶放下了两边帽耳的兰色法兰绒帽子,怯生生而又愉快地说——他大概是用俄语,可是带着非俄罗斯人的奇怪的口音说:“我是捷克人,捷克人!”

斯里温科向他伸出手去,这个因此而大为高兴的捷克人把这只手握得那么紧,以致斯里温科微微笑起来。当斯里温科微笑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够从啊的笑容里看到他那善良的心。人们把俄国兵围住了,跟他握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

斯里温科从这个捷克人的解释里知道,原来女地主——冯·波尔克男爵夫人的二十个雇农要来谢谢俄国人给他们的解放。他们当中有几个荷兰人、几个法国人、几个比利时人、一个丹麦人和他——捷克人。

他又说道,男爵夫人从昨晚起给他们吃得好了。今天的早餐有煎鸡蛋。这是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可是必须全部俄国军队开到德国来,才能使冯·波尔克男爵夫人为她的雇农耗费这几个鸡蛋。

“只有俄国军队,世界上任何别的军队都不成!”捷克人翻译了一个法国人的快乐的话。

“这儿没有俄国雇农吗?”斯里温科问。

捷克人高兴地说:“没有,没有俄国人。”

这个精神焕发的、虽然冻得发青了可是兴高采烈的捷克人,高兴地谈着各种事情,甚至谈到一年前他曾经被拘禁在德国集中营里。很明显,他心里充满着这样的高兴,甚至那些最凄惨的会议在欢乐的光辉中也黯然失色了。

原来这儿有过俄国雇农,可是十天前,第一批苏联坦克在这些地方一出现,他们就走了。不过不是所有的俄国雇农都走了。有一个姑娘却没有等到自己人的到来。她在去年底死了,他们把她葬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一个俄国姑娘……她哭呀哭的……结果死了。”捷克人这样地讲到那个姑娘。

一片寂静。他们都等待着斯里温科怎样说。他脸色阴沉,简短地说:“进去吧。”

他们挤进院里去了。真的,这些雇农们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婆子站在窗口,都胆怯了,并且放慢了脚步,可是斯里温科看到这种情形,鼓励地说:“跟我来,别怕。”

他用这样憎恨的目光凝视着老婆子,吓得她浑身发抖,她立刻躲起来了。

士兵们把解放了的雇农们围住了,兴奋地跟他们谈起话来——主要是用手和眼睛。司务长戈杜诺夫挺直了庞大的身子站起来,大声地喊两个头发梳得高高的德国女人,命令她们好好款待雇农们。

“他们要什么,”他解释说,“就给什么,明白吗?”

可是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吩咐老婆子在桌旁伺候。她慢慢地跨着小步从厨房走到桌旁,又走了回去,她那发抖的胖胖的手端着菜盘子。

斯里温科和捷克人走到院子深处。他在这儿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问道:“她是谁……那个俄国姑娘……”

捷克人解释说,那个姑娘在这儿当看猪人,她是乌克兰人。

“从乌克兰来的?”斯里温科追问了一句,一面卷着马合烟卷儿。

“是的,”捷克人答道。

斯里温科坐在长凳上,请捷克人坐在他旁边,说:“要抽烟吗?”

可不是!雇农们根本没有烟草抽,这或许比饥饿还要难受。斯里温科把自己那只绸子做的很大的烟袋里的一半烟叶倒在这个捷克人的手掌里。

不错,姑娘是从乌克兰来的——乌黑头发,肤色浅黑,留着长长的辫子。她每天晚上坐在那边猪栏旁边的长凳上哭,一直到男爵夫人或者管理人福格特先生发觉她的时候才停止。男爵夫人常常拍着手,恼怒地说:“啊,我的天,俄国女人又坐着不干活儿哪!”“她们为什么哭?”管理人觉得很奇怪。

“有长长的辫子吗?”斯里温科问。

“是的,”捷克人说。“她在一九四二年同别的许多人来到这儿,他们的样子都很凄惨。”

“当然喽,”斯里温科声音嘎哑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不是加丽雅,她的名字是玛丽雅。

捷克人向桌子那边走去,斯里温科却依然坐在猪栏旁的那条长凳上,悲伤地用双手捧着头。虽然那个姑娘并不是他的加丽雅,可是在德国地主的田庄和俄国人的坟墓里难道这样的姑娘还少吗?

士兵们在喧闹。

年轻的小伙子们围住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的荷兰女人,她那灿烂夺目的近于红色的金发披到了肩上。

她长得很美丽,她那浅蓝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面向士兵们透了洋洋得意的一瞥,他们都高兴得出神了。很可惜,那个荷兰姑娘介绍了她的丈夫,一个文静的、脸色苍白的荷兰人,这使果戈别里节的热情冷淡了,他很爱她的美。

“哎,怎么啦?”毕楚庚察觉到果戈别里节失望的表情,开玩笑地说。“怎么,一个嫁了人的少妇?但是你还是不要失去机会啊……”

“哦,不,”果戈别里节垂头喪气地回答。“荷兰是盟国,你要知道!……”

毕楚庚大胆地望着女人们,特别是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法国女人——“年纪正合适”——他和她们絮絮不休地谈着话,硬把德国字按照俄文变格:“太太,现在你可觉得好些了吧!……”

妇女们都觉得很高兴。她们觉察的德国女人们妒忌的目光,她们一面望着冯·波尔克男爵夫人怎样慢慢地移动着她的小脚,从厨房走到桌旁,又从桌旁回到厨房,一面蹙着额幸灾乐祸地冷笑。她们多么悔恨不懂一个俄国字儿!

可是那个金发每人马加丽塔懂得一支歌,这支歌是她在这儿田庄里的俄国女朋友们那儿学会的。她用柔和的音调唱起来,她那大胆的蓝眼睛向士兵们频送秋波,她一点儿也不羞怯,她用稀奇古怪的发音念着俄国字:这大概是:我们划着小舟,亲爱的小伙子。

士兵们哄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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