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北面战局的发展,占领施奈德穆尔后而在该城休息的部队接到了行军的命令。

夜里从师里回来的团参谋长米加耶夫少校,召集了营长们,连长们,宣读了命令。

那些指挥员端坐在团部所在的施奈德穆尔一家银行的经理市里的皮靠手椅上,把所有必要的都记在笔记本里并绘在地图上,他们没有提出补充的问题,因为他们是惯于遵守纪律的。米加耶夫在作关于即将开始的行军的各项指示的时候。照例用“就是这样”这几个字来强调他的每一句话。过后他微微愁眉苦脸地问:“什么问题也没有吗?”

“全都明白了,”第二营营长代大家回答。

只是从远远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新来的上尉——第二连连长孩子似的严厉的说话声。这甚至不是问题,而是忧郁的断言:“那么不向柏林进发啦。”

米加耶夫激动了。他所听到的话正是他心里痛苦地想着的。

“对,正是这样。”米加耶夫说,“不向柏林进发。就是这样。”

“一切都是这个施奈德穆尔引起的,”军官们想,并且用恶毒的字眼咒骂着这座城市。

早晨,第一营从兴登堡广场——该城的中心区出发了,士兵们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德国儿童们从窗口和院子里睁大了眼睛望着。

维谢尔恰科夫骑着马,走在营的前面。连长们也骑着马,率领着他们的人数稀少的连队。继步兵之后经过的是营迫击炮,炮给擦得很亮,有一副很温和的样子。机关枪虽然载在马车上,而且枪身朝后,看起来还是很威严。接着走过的是辎重队,最后走过的是坐在运输马车上的格拉莎,她那红润的脸发着光,向整个世界和蔼的微笑。

虽然士兵们希望休息一个很长的时期,但是他们对于突如其来的开拔依然觉得很高兴。固然,他们也听到过一点关于行军路线的消息,都苦闷地摇着头:唉,不是到柏林去!他们探究地望望村子和小城,望望瓦屋顶,望望围墙和小庭院,它们上面的白旗正在狂风中飘荡。

士兵们一面在路上走,一面悠闲地谈着话,他们一本正经地谈着对德国的印象。

司务长戈杜诺夫,从前是集体农庄工作队队长,是世代的农民,他所关心的主要是农业。他用指头捻着德国灰沉沉的泥土,并用他的有经验的目光瞥了一下农民的小块土地和地主的广漠无迹的庄园,每当他们在村子里休息的时候,他仔细地察看着一家家的农户和谷仓、棚舍。

“他们过着不同的生活,”他说,一边搔着他那头发剪得很短的结实的后脑勺,“这里的一个地主就有二千公顷土地,可是村子里的其余居民所有的土地一共只有五百公顷。鬼知道这是什么制度!完全不平等!”他冷笑着,默默地走着。大家都明白,他在想念在遥远的阿尔泰河的、故乡的“列宁道路”集体农庄,戈杜诺夫对士兵们讲过这个集体农庄已经不止一次了。

“他们应当到我们那儿去学习学习!”他自豪地说,接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前的职责,于是大声嚷道:“别拉档子!……整队!毕楚庚,别掉队!”

始终不改对重大事实进行总结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的党组长斯里温科说:“他们都抱怨说:土地不够……甚至为了掠夺土地和我们打仗!……如果他们夺取自己的地主的土地,那就好多啦:代价便宜,而且意义也不同了!”

丘霍夫坐在一匹高大的马上摇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士兵们的谈话,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米加耶夫少校也骑着马,他一追上丘霍夫,就告诉他说,他已经因施奈德穆尔的战功而被提名授予红旗勋章。上尉和他的连队最先冲进了城,占领了“阿尔巴特罗斯”工厂的主要建筑物和奎尔大街。

一股温暖的浪潮在丘霍夫骄傲的心里涌上来了,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米加耶夫眯着眼睛问道:“你说怎么样?”

“没有什么。”丘霍夫回答。

“这孩子可恶!”米加耶夫心里想,他很想要丘霍夫说些什么。他心里提上尉难过,尤其是因为他已经从丘霍夫的履历表上知道了他的身世。可是丘霍夫很阴郁地看着米加耶夫,一言不发。

“好吧,去追上连队。”米加耶夫不高兴地说。

“是,”丘霍夫回答,把缰绳勒了一下。

可是当他赶到自己的连队的时候,他愉快地想着挂在最近颁发的红白绶带上的那颗漂亮而荣耀的勋章。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别自我陶醉!”

“而且,”他心里想,尽可能使自己冷静,“我们能够这么快占领奎尔大街,主要还是依靠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的力量。他在后方用手榴弹打击了德国人……”

他怀着深深的怀念想着鲁缅采夫。他的伤有危险吗?他会回到师里去吗?

士兵们都尊敬丘霍夫,甚至起先对他很谨慎的斯里温科现在也认为新来的连长是个好青年,虽然他脾气古怪。

“政治稍微落后,”这是斯里温科对他目前的评价。斯里温科特别不以为然的是,丘霍夫到今天还带着他那辆有名的马车。当然,马车单独留在某处,跟着团的后勤部队——“离开长官们远些了。”

在夺取施奈德穆尔的战斗中,上尉以异常的沉着博得了士兵们的钦佩。他仿佛是枪弹不入的,他的整个姿态,如他有一次在休息时所说的,仿佛是从小就给涂过魔术药膏似的。只有脚后跟,他带着微微忧郁的神情对他的士兵们解释说,只有那只小时候他母亲所握住的脚后跟没有给涂上魔膏,这就是他唯一可以受到伤害的地方。

“您在讲别人,”谢米格拉夫大笑起来。“这是‘阿基里斯的脚踵’。”

丘霍夫说:“那就用不着问啦。”

强劲的北风怒号着,士兵们都弯着身子走。军大衣的前襟和防雨大氅的下摆飘摇着,盖在运输马车上的防水布劈啪地响得很厉害。雪花洒落在迫击炮上。风在路旁的树林中呼啸,低低地掠过田野,刮走了阳台上和窗上的白布片。

在行军的第四天,连队在一个大地主的领地上停下来。在一道刷着厚厚的白粉、场面伸出成棵大树的光秃秃的枝条的石墙后面,立着一所有顶楼的古老的房子。它的墙上蔓延着长春藤,它们构成了美丽的图案,宛如冬天窗子上冰霜所结成的花纹。

司务长戈杜诺夫安顿了士兵后,照例查看地主的外屋去了。唔,马棚和牲畜栏都是“头等的”,和故乡阿尔泰的集体农庄的差不了多少。不过这儿所有的财产都属于一个人,因此,戈杜诺夫又轻蔑地冷冷一笑。

他对党组长说:“人们还说,德国人是文明的民族……一个人占了这么多,可是别人却什么也没有,难道这是文明吗?!”

在院子里涂着灰泥的外屋中间停放着一辆“密塞德斯—本兹”牌轿车,在它的散热器旁装着普通的木头辕杆用作一对马匹的套具。戈杜诺夫召集了全体士兵,让他们欣赏一下这个玩意儿。

士兵们哄然大笑起来,他们觉得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德国的汽油已经耗尽了,连地主们也得用“马力”汽车了。

戈杜诺夫把丘霍夫那样威廉皇帝时期的古老马车停放在这辆希特勒时代的“马车”旁边。他关照了晚饭的事后,就往临近的农家去了,那儿吓坏了的德国人都用讨好的笑脸迎接他。因为戈杜诺夫只知道“站住!”,“完了!”这两个德国词,所以他没有和他们谈什么,只是象一个游客似的,看了几户小而凄凉的贫瘠的农家。他看得很清楚,摸摸头,大声说:“什么都明白了……”

当司务长回地主院子的时候,发觉少了一个士兵——毕楚庚,满意的微笑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很快查明:还在日间在瑟涅堡那个小城里大休息的时候,毕楚庚就掉队了。司务长焦急不安起来。他必须报告上尉:有一个士兵失踪了。

“去找他!”丘霍夫说。

戈杜诺夫派了谢米格拉夫到瑟涅堡去。傍晚,当大家都已经就寝的时候,谢米格拉夫终于同毕楚庚一起回来了。

“你跑到哪儿去啦?”司务长问,他学会了丘霍夫清楚而简短的说话方式。

毕楚庚,这个年纪不小而身体虚弱的加路格人,站在司务长面前,眨着一对小小的蓝眼睛说:

“我睡着了,司务长同志,”他说,“可是醒来后,我不知道往哪儿去。我等待着,或许您会派人来找我。”

毕楚庚把这些话向走到他面前来的上尉重说了一遍,并补上了一句:“谢谢您派人来找我!”

他谦逊地然而是狡猾地说。很显然他在说谎。

“哪儿的话,”丘霍夫说,“下次我们派子弹去找你。”

他走了,让毕楚庚想一想这个威胁。

毕楚庚搔着他那稀少的微微发红的头发,凑着谢米格拉夫的耳朵惊骇地低声说:“你怎么想?枪毙!他是这种……!”

在地主的庄园里万籁俱寂。毕楚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过后回到了屋子里,时而望望这个士兵的脸,时而望望那个士兵的脸。他们都睡熟了。只有在一个塞满了书橱的大房间里,斯里温科还斜躺在一只大沙发上,抽着一支粗大的马合烟卷儿,烟卷的火光在半暗中闪闪发光,照亮了上士沉思的脸。

毕楚庚蹑着脚走到党组长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

“我给您瞧一件东西。”

他跑出去了,并且马上带着背囊回来了。他一面解开绳结,一面狡猾地作出笑脸,活象一个阴谋家。

“您瞧,菲托尔·安德列耶奇,”他用细小的颤抖的声音说,“看看我的背囊里的东西,我弄到的是什么。”

在背曩里放着几卷小牛皮。

“你要它们干什么?”斯里温科想着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地问。

“对于一个士兵,它们是没有用处的,这一点你说得对,菲托尔·安德列耶奇。可是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它们就有用了。战争就要结束啦。对呀,在我们加路格,这大概要值两千卢布呢。德国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人们都穿着草鞋走路,象革命前一样。就是这么回事!”

斯里温科把手一挥。

“住嘴!……你怎么啦?你的两张皮可以给每个人做鞋吗?”

“为什么给每个人?”毕楚庚不快地说,“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家里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一家六口,菲托尔·安德列耶奇。”

“家?”斯里温科望着毕楚庚,可是什么也没有说。毕楚庚不肯罢休。

“这是对的,这就象取得了德国人的赔款。剥去他们的皮!如果你要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小牛皮,”斯里温科笑起来了,转过身去,或许他睡了,尽关毕楚庚想继续说下去,他无论如何也不理睬也不回答了。

毕楚庚走了,躺在隔壁房里自己的床上,可是睡不着。

他看见逃走的德国人所抛弃的这么多财物、空无一人的住宅和商店,他的贪欲燃烧起来了。他想起自己被毁的农舍,简直要哭出来。他想把他所看见的一切东西:木板、砖头、椅子、器皿、马匹和母牛,都搬回去。他幻想着一辆大车,跟公共汽车一样大小。嘿哼,要是发给每个士兵一部四轮车和两匹马,那多好啊!他辗转反侧,想象着这部装得满满的四轮车。它驶进故乡的村子里,孩子们欢呼着来迎接它。

“当然喽,”他向他非常尊敬的斯里温科暗暗地辩白着,“要是供给每个人鞋子,那很好!……可是我是一个渺小的人……不是党组长啊……”

房间的四壁都挂着巨幅的画,它们都装在镀金的镜框里。几张用油彩绘成的异国人的脸部的模糊轮廓朝下面望着毕楚庚。

门口的哨兵踏着均匀地步伐来回踱着。楼下响着老婆子的脚步声。在整座屋子里,除了哨兵以外,没有睡觉的只有两个人:毕楚庚和房东老婆子。

不断的近于疯狂的恐惧攫住了这个女房东。或者她来不及和她的儿子一起逃走,或者她以为没有人会动她这个老婆子,所以不想和她的儿子一起逃走。

现在这个出身名门的普鲁士贵族的后裔坐在佣人的小房间里,听见一声响就发抖,时时刻刻等待着长胡子的布尔什维克来扼死她。虽然四下里寂静无声,缎子壁纸并没有改变它的图案,安乐椅的靠手上的司芬克斯的铜头依然带着安详而宁静的表情凝视着,可是老婆子却觉得有一个新的、不可理解的、敌对的和可怕的世界向她逼近来了,在这个世界里不论是她,或是她所习惯的一切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她觉得俄国人的到来绝不是任何政府者的军队的到来,而是世界——她活了一辈子的那个世界——的末日。

没有一个人来找她,这使老婆子更加害怕。

不过在黎明时候,房间的门给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穿军服的身躯高大的俄国女人。出现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象她所预料的一个大胡子的布尔什维克,这把老婆子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她一边望着“委员夫人”亮晶晶的眼睛,一边用僵硬的嘴唇喃喃地祷告着。

格拉莎是跟营里的一个理发师一起来的,她太忙了,以致没有工夫研究这个老婆子惊骇的原因。她吩咐给士兵们烧水预备澡堂。可是村子里没有澡堂:德国人通常是在浴盆或者浴桶里洗澡的。格拉莎啊地惊叫一声,命令预备热水。老婆子认为只有出现奇迹,她才能免于一死,就跑去执行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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