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过司令部的邮政局的两层楼房里,一切都零乱不堪。地板上和柜台上,乱丢着各种印章、戳子、封套、文件夹、大捆信件、长长的一条条印着希特勒和兴登堡肖像的邮票和一堆一堆的铜币。

奥加涅相在电话交换台旁徘徊,他把插头插入了插座,微笑着呼叫不知姓名的用户。

“喂,喂!”

可是被用户遗弃的电话默默无声。

最有趣的是一捆捆的新报纸。它们中间有昨天出版的国民观察者。它们都是昨天出版的柏林报纸!它们都发出新鲜的油墨气味。刊在上面的戈培尔和赖伊的讲话也是最新鲜的,刚刚从喉咙里吼出来的。

登载在首页上的一篇文章是戈培尔在两天前写的。在每个战士的脑海里,一直被认为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纳粹的谣言和狡诈的抽象化身的戈培尔,现在最成为可感触到的具体的敌人了。

绝望的哀嚎已不是从被俘的“弗里兹”们口中喊出来,而是从最上层发出来了。鲁缅采夫觉得希特勒本人已经打算举起手来并喊叫这句已经家喻户晓的口号:“希特勒完蛋啦!”

那时一批新的俘虏被带来,奥加涅相开始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逃跑了的邮政局长的卧室里——审问他们。

俘虏们一般都供不出什么新的消息。他们都属于那支差不多被彻底击溃了的强大的“维斯杜拉”部队,这支部队是由新上任不久的统帅海因里希·希姆莱率领的。

奥加涅相在战争中已经非常讨厌战俘,可是遇到了德军第七十三步兵师的一个士兵后,马上就兴奋起来,他眯着眼睛微笑——他跟这个师里的一个士兵可以谈上一整天。

第七十三步兵师是奥加涅相特别注意和特别憎恨的对象。他一知道捉住了一个第七十三步兵师里的人,马上就飞也似地奔去审问,甚至不惜牺牲他最爱的睡眠。

一九四二年二月,奥加涅相被召到部队去担任翻译,他被派到凯尔切区的一个步兵师里。他还没有来得及领到军装,德国人已经在大群飞机的掩护下进攻了。

甚至在三年后的今天,一想起那些日子,奥加涅相那对乌黑的眼睛里就冒出不可抑制的怒火。

在沿海峡的一块狭小的地方聚集了几千个人。天空布满了德国飞机,海滨被炸成一个黑黝黝的大窟窿,死人们在活人们中间躺着或坐着,他们比所有的人都闲适。但是自然界依然按着自己的规律在走着。夏日的天气是美好的,击岸的波涛在岸边粉碎成白色泡沫。德国人的炸弹在四周爆炸,可是海鸥还以为这是暴风雨,所以它们象以往在暴风雨中那样狂噪着。

一次难忘的渡海开始了。人们搭了小船、汽艇、木桶和自编的木筏渡向梦寐以求的高加索海岸。他们已经不怕炸弹、不怕德国人了,他们只有一个愿望:退到那边岸上去。

当德国人过分逼近,他们的呐喊声可听见的时候,我们的战士们不等命令就向敌人扑去。德国人都吓得后退了,于是人们又回到蓝色海岸边,在波涛旁徘徊,焦急地等待着渡海的小舟回来。但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却出现了一群德国的“J-87”型俯冲轰炸机。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俘虏被带到了奥加涅相前面。这是一个身材魁梧、微醉的德国人,他的举止带有挑衅的蛮横。显然,当站在军官们中间的那个穿着一套被泥土弄脏了的蓝色衣服、结着一条丝领带、很久没有刮过脸的、脸色黑里带青的文职人员,开始用最纯正的、文绉绉的上流社会的德语审问他的时候,他非常惊奇。

这么出色的德语知识使这个俘虏惊讶不置,他甚至稍微带点儿尊敬地回答了奥加涅相的几个问题。他是第七十三步兵师的士兵,他夸口说,这么迅速地突破战线并迫使俄国人向海峡退却的,正是他所在的师。

“你们可以委托我,”他说,“向司令部去传达说你们愿意投降。这投降并不是屈辱的。你们的勇敢精神使我们很惊讶。”

这个可恶的半醉的德国兵竟然企图扮成一个军使和救星的角色,说出这样的话来。

奥加涅相气得发抖了,他打开站在旁边的那个上尉的手枪皮套(他自己那时候还没有佩枪),可是并不开枪,只是高声地用喉音叫喊着难懂的话语,他在用本族语言、阿尔明尼亚语谩骂。

奥加涅相在一九四四年底又一次碰到了第七十三师。他据守着华沙北面布格河、那雷夫河、维斯杜拉河之间的防线。那时候熟知自己的翻译员的善良、懒惰和忧郁性情的鲁缅采夫,觉得奥加涅相有时侯的举动很奇怪,只有切骨的仇恨才能把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

当奥加涅相又收到一个俘虏的时候,他把这个俘虏打量了很久,一边恶狠狠地冷笑,露出了因经常抽烟而发黄的不整齐的牙齿,他问:“一九四二年你在哪儿?”

“起先我在凯尔切附近……”俘虏开始说话了,可是看见翻译员扭歪了的脸,他突然打起哆嗦来了。

当俘虏被带走以后,奥加涅相又恢复了往常那和善、亲切而带点儿古怪的样子了。他把自己认识德军第七十三步兵师的一段经历告诉了鲁缅采夫:“我损失了一套多么好的衣服!损失了一条最好的领带!”他嚷道,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坐在大桶上渡海,可是波浪把大桶上的衣服冲走了……或许它现在还在那儿漂浮呢。”

鲁缅采夫对这个可怕故事的有趣结局并不发笑,他说:“唔,我们等着吧。情况我多少有些了解,你的第七十三师的末日在最近几天就要到了。”

真的,德军第七十三步兵师在华沙附近被打垮了。它的士兵们都扔掉武器四处逃散了,炮兵团全部被俘。奥加涅相碰到这个师的俘虏不止一次。虽然他觉得在凯尔切的仇全报了,但是他依然久久地详细地审问着第七十三师的士兵,细细地回想着这个师毁灭的细节,审问各团和各营、甚至他知道姓名的个别军官的命运。第七十三师的情形现在他已经很清楚了。

现在出其不意的是,又有两个第七十三师的士兵被带他那儿去了。他开始审问他们,照常幸灾乐祸地冷笑,暗示着使他们惊奇的细节。

其中有一个瘦长的德国青年,翻译员问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俘的,他回答说,他和同伴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给一个俄国兵捉住的,他们躲在那儿,打算换了便服以后逃回家去。

“问他的家在哪儿。”鲁缅采夫说。

奥加涅相问了后,得到的回答是:“施奈德穆尔。”

鲁缅采夫怔了一下,他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奥加涅相对德国人的回答漠然置之。唔,对啦,翻译员问到这里为止,由侦察兵继续审问下去。

鲁缅采夫把其余的德国兵押解到战俘集合站后,开始在翻译员帮助下无微不至地审问从施奈德穆尔来的那些德国人。

俘虏们的口供如下:施奈德穆尔城——它的波兰名字叫做比拉,坐落在库托夫河畔。‘第一六零帝国大道’在它那儿经过,直通到波罗的海和科尔堡;‘第一零四帝国大道’通过斯特丁,伸展到汉诺威省的卢贝克,稍微靠西是‘第一帝国大道’——直通柏林,并且更远通到马格德堡、布伦瑞克、多特蒙德、爱森、杜塞尔多夫和亚岑。

这个红发蓬乱的德国人原来是个司机,他特别赞美这最后一条‘第一帝国大道’。

“这条道路,”他象一个筑路的包工头把完成的工程交给主人时一样,微微自满地说,“柏油铺得极好,非常舒适。它会引领您一直到柏林,直大市中心的亚历山大广场!从施奈德穆尔到柏林——恰好是二百四十公里,乘汽车三小时就可到达。”

鲁缅采夫听到这个德国兵这番殷勤而仔细的陈述,不禁笑了笑。这个德国司机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本国土地上,他溜着眼睛,用向导赞美景色的语调继续往下说:“第一帝国大道是德国最长的一条公路。除了特等汽车路以外,它是最好的……伸展到很远很远,直通到和比利时接壤的边境……”

“这有多远?”鲁缅采夫问。

“八百多公里。”

鲁缅采夫纵声大笑起来。在他远东人看来,这样的距离是微不足道的。从边境到边境不过是八百多公里!他想起了黑龙江沿岸遥远的地方,在那儿一千公里被认为是近在咫尺的。他又想起了昨天从一个坦克将军那儿听到的“绿街”,那差不多有四千多公里呢!

“好啦,别扯得太远了,”他末了说,“让他们继续讲施奈德穆尔吧。”

俘虏们开始讲述。

这座城市被一条森林带——城郊森林从东面和南面围绕着。不错,他们都知道许多古老的要塞炮台的所在。最大的一座设在城东十五公里的地方,那儿有许多堑壕。城南五公里还有一座“瓦尔特”炮台。在炮台与炮台之间,有混凝土筑成的旧机关枪射位。固然,它们已经很荒凉,长满了野生植物,孩子们常常在那里面玩耍。边界已经远远地东移了,森林里有很多湖泊和流入库托夫河的小溪。

俘虏们都用心地把自己的情报绘在图上,详细地说明每个细微的特点。

至于这座城市本身,它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有许多兵营、锯木厂、制绳场、菲特列大帝的纪念碑、古老的教堂。有一个俘虏是住在中心区兴登堡广场的,另一个住在西郊柏林纳大街,他们在那儿都有亲属,就是……

“明白了,”鲁缅采夫说,“问他们河流,那是一条什么河,我们必须强渡它。”

“库托夫河本身是一条不大河,但是河水丰沛。它是内茨河的支流,从东南方流入城中,把城市分成两半。东面的一半较小,西面的一半较大。这条河很平静,河床多沙,河岸陡峭,有游泳场和船坞……”

“行啦……”鲁缅采夫笑了笑。

有一个德国人说:“或许在这儿的邮局里可以找到城市全图,因为施奈德穆尔是本区的中心。”

果然找到了这样的地图。于是在邮政局长的房间里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一个地形学者和一个绘图员开始给各团复制城市全图。奥加涅相把街道、广场、工业和公共建筑物的名称都译成了俄文。

鲁缅采夫非常满意,他高兴地想起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俄国兵,这两个从施奈德穆尔来的德国人就是他在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捉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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