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候已经很晚,汽车修理工厂还在工作。在一所砖头大屋里,马达在轧轧地吼叫。波兰工人们和俄国士兵们在走进走出。显然,这所工厂是修理苏联军用汽车的。

温凯尔看见了士兵,便不敢走进工厂里去。

他坐在黑暗的院子里的砖头堆上等候着。不多一会工夫,马达声停止了。工人们鱼贯地从一道明亮的正方形的门里走出来。温凯尔留心着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惟恐碰不到海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穿着工装的身材瘦长的青年,并且听出了他的声音。海涅跟一个人愉快地谈着话。温凯尔心里卜卜地跳着,仿佛他看见了亲密的朋友,虽然海涅跟他并不怎样熟识。

温凯尔跟在他后面走,追上了他,并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海涅……”

海涅木然站住了。

“您是谁?”他用德语小声问。

温凯尔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他们在黑暗的街道上,默默地走着。

“就在这儿,”海涅说,朝一座两层楼房的大门走去。

海涅的沉默突然使温凯尔害怕起来。自从在路旁的小树林里碰到了三个同胞以后,他对德国人的团结性的信心大大地动摇了。

一会儿后,海涅在一道门前站住了,用钥匙开了门,他们走了进去。最先扑入温凯尔眼帘的,是放在椅子上的一只塞满了东西的背囊。

海涅坐在床上,问道:“怎么样?……”

温凯尔目光定定地望着海涅的脸,估量着和研究着他的脸色。对这个人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呢?把他心里所想的都和盘托出,并征求他的意见,是不是更好?不,温凯尔觉得害怕,甚至在目前的情况下,他都害怕说真话。

海涅也注意地看着温凯尔。中尉干么到这儿来?是谁派他来的呢?是来检查的吗?海涅决心离开舒宾到东方去,不再干这个职务。难道上级知道了这个打算吗?他不安地偷偷瞥了一眼那个准备上路用的背囊。

温凯尔截断了这个视线,用尽可能镇定的口吻问:“您准备走吗?海涅。”

“他们知道了,这些坏蛋!”海涅心里想,“他马上会问,发报机放在什么地方……”

俄国人到来后,海涅马上在夜里把发报机拆开,扔到了井里。

“我不到哪儿去,”他挑衅地回答道。“为什么你以为我要走呢?……”他愤恨地嘟哝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开小差的啊……”

他们互相盯视着。

“他们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吗?”海涅寻思着,一边憎恨地注视着温凯尔。

“他为什么提起开小差的事情呢?”温凯尔愕然想。

“现在开小差,”温凯尔急促地说,“格外可耻……祖国在危急中……敌人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现在我们应该比从前任何时候更要拥护元首。”

“警察坏蛋,”海涅心里想,他说:“我个人对胜利是没有丝毫怀疑的。暂时的失利不可能把我们摧毁。”

“傻瓜和党卫队的渣滓!”温凯尔想。

“恐怕他还要唱霍尔斯特·维谢里……”

温凯尔说:“唔,这样才好……您的发报机在哪儿?”

他们都皱起眉头,厌恶而又恐惧地互相瞪视着,末了海涅用傲慢的口吻说:“它在另一间屋子里……现在我给您弄些吃的东西吧。您大概饿了。”

“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呢?”温凯尔想,“干么我要跟这么一个糊涂的蠢家伙在一起呢?他甚至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们两个人坐在桌子旁默默地咀嚼。后来海涅跳起来,说:“啊,对啦,我还有一点儿甜酒呢……”

他从背囊里拿出来查瓶酒。温凯尔喝得很满意,他开始昏昏沉沉地想睡觉了,海涅殷勤地让他睡在床上,而自己却睡在沙发上。

天亮的时候,温凯尔冻醒了。房间里没有了海涅,没有了他的大衣,也没有了背囊。温凯尔等候了半小时,然后穿上衣服,胆怯地向四周望了望,离开了房子。

温凯尔的流浪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他从这个村子流浪到那个村子,越来越接近战线;他毫无计划地缓步而行,一心想到德国。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天气很冷,他在一所空屋里,找到了一条女人的头巾,他拿来包了头,而把帽子戴在头巾上。他照了一下镜子,那副愚蠢而可怜的样子使他很高兴,这副模样也许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吧。

现在温凯尔是在那些曾经奉希特勒的命令而把波兰人差不多无一例外地都驱逐出来的地区里行走。土地都被分给了德国移民,或者照他们明目张胆的自称:“殖民者。”可是这些人现在都跟随德军向西逃跑了。村子都荒寂无人。温凯尔走进一所没人居住的屋子。他把厨房搁板上和地窖里所有伸手可得的东西都拿来吃了。他甚至在一个村子里储藏了些食物。他追赶一头无主地已经变野了的小猪,追了约莫半个小时,终于把它捉住了,好容易用一把在一所屋子里找到的菜刀宰了它。他把一块块猪肉塞满了衣袋。

战线已经远远地西移。俄国人的后勤部队无穷无尽地行列沿道路蜿蜒而进。

穷途落魄的、肮脏的、长满胡子的温凯尔,为了安全起见,跟一个回故居去的人口众多的波兰家庭接近起来。不顾长途跋涉的辛苦和恶劣的气候,这些波兰人都兴奋而愉快。迎面来了一大群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波兰人、捷克人、塞尔勃人,他们也是被红军解放出来的。这群人一见面,都兴高采烈地互相欢呼、交换消息。

道路上热闹、愉快而紧张。

温凯尔所接近的那个波兰家庭有点儿怕他,疑心他有些神经紧张。他自己也使他们加强了这个怀疑。他常常地喃喃自语,不时沉重而大声地叹息。波兰人大概都极力想避开他,可是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出,他曾经在梅达聂克被监禁过一年半,于是他们都由衷地怜悯他了,开始照顾他,给他好吃的东西,大女儿雅德维加甚至邀他到她们的老家霍德席日去休养和“恢复神志”。

家常马尔青凯维奇从前是铁路的转辙手。一九四一年他被迫从他一生所居住的地方迁到“总督管辖区”去。现在他们一家人要回到故居去了,他们都很高兴,满怀着希望。他们都是温和而可爱的人。

一天清晨,离他们旅行的目的地只有几公里了,突然从森林里走出来一大群武装德军,由一个军官率领着。

路上发生了片刻骚动。一切都停住了。

“俄国人走远了吗?”军官用德语简短地向惊慌失措的波兰人们询问。

波兰人都默不作声。

温凯尔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跑到德国人跟前说:“有一支俄国辎重队刚刚走过,它向右转弯了。”

使温凯尔惊讶不置的是:德军马上照他所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去了。温凯尔踌躇了一会,过后也跟着德国人去了,甚至也不回头向马尔青凯维奇一家看一眼。突如其来的谈话和“前梅达聂克囚徒”出色的德国话,使他们都大吃一惊。

大概德国兵需要粮食或武器,他们准备袭击辎重队。温凯尔决定向这个军官坦白说出自己的身份,决定不单独地而是跟随着这支人数众多的德军部队一起逃往德国。

五分钟后,这支德国军队走进了一座小树林,看见了长长一列马车队,载运着干草和箱子。几个上了年纪的俄国兵手里牵着长长的缰绳,从容地在马车旁边行走。他们至多不过十个人。

“上尉,”温凯尔说话了,他决心不再象最近几天那样装痴扮呆。“我是集团军司令部的军官……”

军官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望着他。突然间温凯尔看见军官和士兵们高高地举起双手,朝着俄国辎重兵们走去。苏联士兵已经看见德国人走过来,都站住了。

温凯尔木然站在道路中央,微微地颤栗着。他打算尽快逃到森林里去,可是一个俄国士兵突然叫住了他:“喂,你在那儿干么!”

温凯尔走近了些。

“告诉他们,到那边路上去,那儿有我们的检查哨,他们到那儿去投降吧,我们没有工夫。”

温凯尔连忙把这些话翻译给一个德国人听,并且马上溜进了路旁的灌木从里。

经过几天颠沛而艰苦的流浪生活,温凯尔来到了一座大森林。混凝土防御工事、狂风吹倒的树木所搭建的交通壕、生锈的带刺铁丝网,沿森林边蜿蜒着。

森林里寂然无声。黄昏到了,是一个月夜,天气暖和些了。松树在掩壕里、永久性碉堡和堑壕上面沙沙作响。这些陈旧的建筑物显然已经没有人防守了。它们里面充满了烂草、融雪和潮湿的陈腐气息。

温凯尔走下到一个铺着没刨过的深褐色木板的掩壕里,这儿虽然潮湿,可是温暖。温凯尔把头靠在炮眼下面的墙上睡着了。

早晨他醒过来,冷得浑身发抖:他发烧了。

他好容易从掩蔽壕里爬了出来,在森林里慢吞吞地行走,碰见了越来越多的防御工事,他恍然大悟:这里就是曾经大吹大擂过的“东方壁垒”地带,就是在应当阻止俄国军队进入德国心脏的道路的那个地带。

“壁垒”深达几公里。松树在它们上面沙沙作响,把雪花洒在混凝土工事上面。德国人甚至来不得在这儿抵抗,他们逃窜得越来越远,逃到奥德河,逃到柏林去了。

一会儿后,他到了一个德国村子,在那儿的一所有着许多壁钟的屋子里,他碰到了鲁缅采夫。在俄国人走了以后,德国情报员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躺下来,把脸埋在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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