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非同凡响的神童,在结束我的介绍以前,我还想迅速回顾一下他这个人,以便作出判断。

我们分手前不久,路易对我说,除了一般性法则以外(其公式可能作为我的荣誉,其本身是我们机体的一般法则),人的生活是一种在本人身上,通过无可名状的影响,由大脑、心灵或神经加以指挥的特殊运动。用这三个普通的词表达的三种成分是人类无穷样态的来源,这三种动力准则多少和人们在生活环境中吸取的实质相关联,它们又以一定比例形成了这些样态。他停顿一下,拍了拍前额,又对我说,奇怪,凡是其相貌打动我的大人物,脖子都是短的。可能大自然愿意使这些人的心脏离大脑更近。然后他又说道,社会存在就是由这么产生的一组行动构成的。神经质的人会行动或具有力量,大脑型的人具有天才,心灵型的人具有信念。但他又哀伤地补充说,信念只是圣殿中的云,只有天使才有光明。因此根据他自己所下的定义,路易·朗贝尔既是心灵型的,又是大脑型的。

对于我来说,他的智力生活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童年时代,他因有病或因某些机体完美,活动早熟,自身的力量通过内在的感官活动以及大量产生神经流体得到消耗。他善于思考,大脑要吸收各种思想,饥渴有待消除。因此,他嗜书如命。他博览群书,勤于思索,这就有能力以最简单的形式观察事物并加以吸收,以便研究其本质。这是他的黄金时代,别人长期埋头苦读获得的成果,路易在身体还处于童年时便已取得。他的童年是幸福的,充满着诗人勤学苦练后换来的绚丽色彩。多数有头脑的人走到终点时,他却又开始研究新的智力世界。他自己并不知情,但却以最苛求的方式生活着,孜孜以求,永不餍足。为了生存,他不断抛弃绿洲,走向自掘的深渊。他象上流社会的某些人,胃口奇特,竟会因缺乏合适的食粮而逝去。他象灵魂中邪,不能自拔,甚至会走火入魔,有如躯体嗜酒一般。对他童年阶段大脑的历程,我一无所知。今天我才能推断他那时所取得的成果。当时路易才十三岁。

进入第二阶段,路易陷入中学生活的悲惨际遇,消耗了他过于丰富的思想,而这点也许恰恰挽救了他。我很幸运,能够目睹他第二阶段的初期生活。当时,他对事物已能看到其纯粹的表现方式,对言语则观察到其理想的实质,由实质他窥见了本原。他将一切都抽象化之后,为了继续生活,又渴望在智力上有新的创造。他为中学生活的不幸和肉体生活上的危机所制服,变得喜爱沉思并发现了感情,窥见了新的科学和真正丰富的思想。他的奔驰中止了。但又太弱,不能远眺更高的领域,他于是变得内向,喜欢自省。有如医生研究自身病情的发展,他曾向我吐露内心思想的争斗。对我来说,路易·朗贝尔既强有力又软弱,既具有稚拙的优雅,又具有超人的力量,除了一位女性以外,他是我们称之为天使的化身,充满诗意而真实存在。至于这位女性的姓氏、容貌和生活,我愿向世人保密。这样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存在的秘密,并且可以永远将她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

对路易思想发展的第三阶段,我一无所知。这个阶段始于我离开他之后。路易于一八一五年中离开学校,时年十八岁。当时他的父母去世已有半年。家中已无人可与他的灵魂交流。所以,自我俩分手后,路易虽有千言万语,却始终缄默不言。随后他就藏身于正式成为他的监护人的舅父家中。他舅父在大革命时期宣过誓,就被赶出教区,来到布卢瓦安身。路易在布卢瓦度过了一段时间。他也许是感到自己的学识不够完善,不久就急于继续学习。于是他来到巴黎求见斯塔尔夫人,好在科学研究方面接近源头。老教士对外甥倍加宠爱,听任他坐吃山空,消耗遗产。但他的遗产只有数千法郎。所以,路易在巴黎的三年生活十分艰苦。一八二〇年初,路易手头拮据,已无法在巴黎继续胡混,便又返回布卢瓦居住。在巴黎期间,他大约经常在思想上受到狂风激浪的袭击,这是一种秘密的暴风雨,艺术家们经常为其困扰所苦。上述情况有他舅父的回忆和他在这一时期写给舅父的信件可资证明。他舅父之所以保留着一封唯一的信件,也许是因为这封信篇幅冗长,又是最后的一封。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路易去法兰西剧院观剧,座位在三等包厢之间的廊柱后的二等硬席上。第一幕结束后,休息时间,他站起身来,瞥见邻近的包厢里走进一位妙龄女郎,衣着考究,也许领口开得较低,她的面部洋溢着柔情蜜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陪同她的情人。这女郎使路易的灵魂和感官都受到极残酷的刺激,以致不得不离开剧院。当时他激情似火,但最初理智尚未完全泯灭。若不是靠残存的理智,他也许会屈服于几乎不可战胜的愿望,动手宰割这女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的年轻人。在巴黎的上流社会,他对这女郎的感情恰似野人扑向猎物,是一种兽性的本能,但却混杂着长期为众多的思想所压抑的灵魂的闪光。儿童时代,想象中的手术刀起作用时便是如此。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感情就变化为一见钟情式的爱情,而这本是最强烈的需求。

他的信描绘了巴黎文明对他灵魂的冲击。他在心灵上长期自我封闭,想来异常痛苦,他既没有朋友可以得到慰藉,又没有敌人可以在生活中引起波澜。他被迫一己生活,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卓越成就,也许他想靠自我陶醉来解决自己命运和事业中的问题,所以有如教会创办初期的隐修士似的,过着刻板枯燥的生活,放弃了知识界的自我控制。他的信似乎表明,他奉行的就是这种计划。很多大人物在社会改革的每个阶段都好遵循这类计划。但他们中的一些人下定这一决心难道不会出现天职的效应?他们难道不是在努力聚集力量,经过长期沉默,一旦走出来便能以言语或行动统治世界?路易在和人交往时一定有过辛酸的记忆,他以惊人的嘲讽鞭挞社会时却又一无所获,结果就迸发出如此强烈的呐喊,可怜的人,直至表现为欲念缠身。但精力和一切闲置的结果,有几位君主不是也迈上了这条道路吗?①也许他在孤寂独处时,脑海中浮现的那些未作定论的一切竟是一部已经完成的巨大著作。阅读他思想的片断,看到他在少年时代告一段落时,灵魂开始滋生可怕的繁衍能力——人的作为全都有赖于此时的搏斗,谁又能不信任他呢?这封信和剧院奇遇有关。事实和书写文字交相辉映,灵魂和躯体同步运行。既有怀疑,又有论断,既感朦胧,又很清醒。在这种暴风雨的袭击中,突然用一声霹雳泄露天机也是常事,而霹雳最终是为渴求神圣的光明而并发的。有了这一切,他道德教育的第三阶段便相当明朗,能让人了解他的整个教育过程。阅读他信手写来的篇章,了解他描绘的巴黎生活,竟如注视着一颗橡树的成长:内在的生命使绿色外壳皱起并呈现出凹凸不平和裂缝,但若上苍不以霹雷,人类也不用刀砍影响它的成长,则美丽的橡树就会生出庄严肃穆的外壳。

①指查理五世。

对于作为思想家和诗人的他来说,这封信宣告他伟大的童年和乏人理解的少年时代业已结束。他的道德力量还处于萌芽状态便遭扼杀。哲学家们瞥见霜雪摧残这颗嫩芽定会感到遗憾。但是,他们也许还能在超越地上最高领域的范畴内,欣赏到鲜花怒放的盛况。

亲爱的舅舅,我很快就会离开这地方,因为在这里我无法生活。我喜爱的无人喜欢,我关心的无人关心,我惊讶时无人响应。我被迫自省,冥思苦想,痛苦辛酸。我长期潜心研究社会,结论却是悲惨的,主要是可疑的。在这里,一切的出发点是金钱。为了避免用钱,还是需要花钱。但尽管安静的思考也需要花钱,我却没有勇气以金钱为我思考的唯一动力。要积聚财富,必须选择职业。一句话,通过某种特权地位或实力强大的特权,通过合法特权或巧妙制造的特权,购买每天可从他人腰包里捞取菲薄报酬的权利。这样每年便可以攒一笔钱,即便当事者忠诚老实,二十年内也不过攒下一笔四、五千法郎的年金。再不然就是经过学徒阶段,充当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或商人。这些都是纳税工作者,只要干上十五、六年,老年的温饱便会有保障。但我对上述种种都不合适。我宁愿思考,不愿行动;宁愿有看法,不原有事件;宁愿观察,不愿动作。我缺少努力积攒财富所必不可少的持续注意力。凡属商业企业和要向他人敛钱的事,我都只能勉为其难,很快便会破产。我固然一无所有,但至少目前尚无所拖欠。凡愿在道德领域有所建树者,物质上的要求都很淡泊。尽管我每天只需二十个苏就能餬口,但却并不享有这份年金,不能游手好闲。我有意思考时,却又为生活所迫,不能不离开思想的圣殿,思想也就遭到扼杀。我会变成什么呢?我不害怕贫困。如果我被监禁,如果不谴责和蔑视乞丐,我倒愿以乞讨为生来解次纠缠我的问题。为了把我的思想从躯体中解放出来,我愿逆来顺受。但这样仍将一事无成。因为要取得经验,还是需要有钱。没有钱,我就会成为只有天地的贫困思想者。要想在贫困中不失伟大,只需永不堕落。为高尚的目标而奋斗的受难者,本身就是美的。但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力量奋斗呢?人总要攀登向上,不能永远在泥泞中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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