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犯有更大错误会招致更加严厉的惩罚之外,在旺多姆学校里,用戒尺就是神甫的ultimaratiopatrum①。如果只是忘记书写作业,课文背诵不熟或有其他细小过失,额外作业的惩处便足够了。但老师的自尊心一旦受损,就非用戒尺不可。戒尺由皮革制成,约二指宽,辅导老师用戒尺抽打我们时总是怒气冲冲,用尽力气,所以这也是我们遭到的最重体罚。这是传统的体罚,受者必须双膝跪在教室中央领受。就是说挨罚时必须先从座位上起立,走到讲坛前屈膝下跪,并在幸灾乐祸的伙伴们众目睽睽之下领受惩处。
①拉丁文:最厉害的手段。这里是借用路易十四刻在经书上的名言:国王的至理名言。
受罚者如果性格温和,做这样的准备就是双倍受刑,有如过去上绞架之前,要把犯人从王宫押到刑场一般。同学们性格不同,有的在挨打前后热泪滚滚,哀声嚎叫,有的吞声饮泣,也有的生性顽强,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但是等着戒尺往下打时,就是最强者,面部肌肉也难免抽搐。路易·朗贝尔也曾挨打,那要怪他性格怪诞。而这一点直到很久以后才为众人所知。原来路易在沉思时若听到老师断喝:“你不写作业!”就常常会下意识地投去极为轻蔑的一瞥。此时他目光中的思想竟如充电的电瓶一般,炯炯发光。这种目光可能震动了老师,学生无言的嘲讽又会伤害老师。于是老师便设法进行弹压,逼迫学生收回这闪烁的目光。我记得神甫第一次见到路易·朗贝尔目光炯炯,面含蔑视,如闪电般扫视他时,便断然表示:“朗贝尔,你要再这么瞪着我,我就用戒尺对付你!”听老师这么说,全班同学便都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时而扫射老师,时而注视路易。老师实在愚蠢。路易免不了又瞪他一眼。于是老师和路易·朗贝尔之间展开了一场战斗,最后则以戒尺猛抽而告终。这一来,大家倒发现路易的目光具有逼人的力量。
可怜的诗人体质羸弱,常常有如女性体力不支。他长期忧郁,对才能发展不利,有如少女渴望爱情却又不懂得爱一般。他是个孩子,既强又弱,是柯丽娜①将他从美好的乡间带进象模子般的学堂。在那里,不论每人的能力、性格有多大不同,从智力到体力都必须适应同样的规定,并根据模子铸造得毫无二致,就象硬币冲压机把黄金铸造成金币一般。路易·朗贝尔对这一切都不习惯,身心都很痛苦。他的领地只有书桌前的木凳。他饱尝戒尺的抽打,疼痛的煎熬,历经各种感官的磨难,简直是苦海无边。一切都在迫使他放弃自我,纳入学校的专横轨道。但他却似殉道者,边受刑边微笑,遁入了思想的天国。正是这种内心生活助他瞥见了他无限信仰的神秘世界。
①指斯塔尔夫人。
我们无拘无束,公开偷闲,沉溺于非法活动而麻木不仁。我们经常受罚又讨厌书写作业和额外作业。就这样,我们俩成了不可救药的疲塌孩子。老师不齿于教导我们,伙伴们极端轻视我们。我们则因害怕招来嘲讽而回避伙伴,偷偷阅读课外书籍。就神甫而言,如此对待我们是不公正的。而就伙伴们而言,他们的感情却很自然。我们俩既不会玩球、赛跑,也不会踩高跷。遇到大赦日,或者竟也让我们享有一点自由时,我们也从不参与学校盛行的游戏。对伙伴们的娱乐,我们是门外汉、局外人。我们俩总是单独相处,忧郁地坐在院内树下。就这样,诗人-毕达哥拉斯成了特殊人物,生活与众人完全隔绝。小学生具有洞察的本能,自尊心很强,他们预感到我们两人与众不同,与他们比较,不是过高就是过低。因此有些人由于感到我们不同凡响而对我们怨怒相加,另一些则蔑视我俩一事无成。对这些看法,我们始终浑然不觉,也许直到今天我才有所意识。我们俩就象鼹鼠,自习时或休息时都呆在书桌前。我们俩地位不同一般,仅仅两个人便与全班同学持久对峙。我们几乎已被忘却,安详宁静,近乎洋洋自得,有如大教室中两件盆景或其他摆设,可有可无。但有时伙伴中淘气的向我们挑衅,故意显示力量,我们不屑相顾,结果就惨遭痛打。
整整几个月,路易·朗贝尔始终怀念以往的生活,几乎无法形容他忧愁郁闷的情怀。路易向我介绍了众多杰作。在他用优美的文笔翻译成书之前,我俩都已扮演过德·迈斯特的著作《阿奥斯特山谷中的麻风病患者》①一书中的角色,感受了书中所描绘的感情。只是作品只能重述孩子童年的记忆而从来不能超越这类记忆。我听到路易伤感叹息,比之阅读《维特》②中最美好的篇章更为刻骨铭心。可能这两者本是无法比拟的。他们一个是受到法律的粗暴压制,热情被压抑,这才陷于苦闷之中。另一个却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向往灿烂的阳光,山谷中的朝露和自由,并为此而伤心痛苦。维特是一种欲念的俘虏。路易·朗贝尔的心灵却整个是俘虏。他们同样才气横溢,一个感情细腻,一个受真挚的感情所驱使。但他们都纯洁无瑕,不会如一般天才为怀才不遇而悲叹。路易常爱长久注视院内菩提树的绿荫,然后言简意赅,只用一句话披露他无限的遐思。
①德·迈斯特(1763—1852),法国作家,长住圣彼得堡,该小说描写军人与麻风病人的对话。
②指德国著名作家歌德的作品《少年维特的烦恼》。
有一天,他惊叹道:“我真幸运,竟会遇上美好的时光,似乎教室的墙壁都会倒塌,自己竟置身于野外田地之中,能够听任遐思驰骋,如鸟儿恣意飞翔遨游。那是多么欢乐啊!”他问我:“为什么大自然任凭绿色泛滥?为什么直线稀少,而人们行事却很少使用曲线,为什么只有人总执着于直线?”
仅此寥寥数语便披露了他的思想历程,暗示他曾越过空间,长途跋涉。毫无疑问,他曾重新观赏过美好的景致,呼吸过林中清新的空气。他生机蓬勃,哀伤悲痛,但却默默无语地逆来顺受。他总在受苦却从不抱怨。他是鹰,欲以宇宙为天地,但却被关闭在窄小污浊的四壁之中。因此,就广义而言,他的生活已变成理想中的生活。路易对我们被迫学习的无聊内容极为蔑视,对周围的事物毫不关心,一心只在太空中徜徉。孩子总喜欢模仿,我对他也是亦步亦趋。但我太小,对睡眠更感兴趣,其实他沉溺于假寐时只是陷入深思,身体不动,看来竟似嗜睡一般。我俩酷似情人,惯于共同思考,互相切磋,交流遐想。那时他的感受和感应已很深刻,有如大诗人,智力发达,洞察敏锐,但往往近乎痴迷。
有一天,他问我:“你是否会象我一样,身不由己,陷于幻想时,便会感到痛苦,比如我若苦苦思索用小刀扎进皮肉会有什么效果,就会突然产生剧痛,仿佛自己确已受伤,只差没有流血。我常受这种感觉的骚扰,有如一阵风拂去深沉寂静。思想竟能让肉体受苦,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每当他谈及这类纤细的想法时,我们就会一起陷入天真的遐思。我们开始一起探讨自身的想法诞生时那些难以描摹的现象。路易期待能从中抓住最细微的变化,以便有朝一日,针对未知的机制有所发现。我们讨论时,常常夹有儿童的稚气,然后路易会突然两眼生辉,一把抓住我的手,从心灵深处迸发出一种他试图概括的思想。
有一天,我们正对人类构造的原则表示异议时,他对我说:“思想就是经历幻觉!所有人类的科学都以推论为基础。这是一种缓慢的过程,由因导致果,复由果反馈求因;或者从广义上说,诗或艺术都来自对事物的迅速幻觉反映。”
他是唯灵论者,但我却敢于驳斥他,使用的竟是他自己关于智慧是纯物理产物的论据。我们俩的话都有道理。可能唯物论和唯灵论的说法表达的是同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他研究了思想的实质,以一种充满自豪的方式接受横遭盘剥的贫乏生活,并为我们俩出于疏懒和轻蔑而拒绝完成作业找到了口实。他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因此能对精神探索孜孜以求。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深受他心灵的影响,因而颇为感动。我们俩多次坐在木凳上,共读一本书,彼此都无视对方的存在而又互不分离。因为我们如鱼得水,深知彼此都在思想的海洋中漫游。从表面看,我们的生活枯燥乏味。但我们是在用心灵和头脑生活。我们在学校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感情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