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伴内心丰富,充满诗意,但我却长期予以忽略。直到三十岁以后,我的思想成熟,洞察幽微,这才豁然贯通,仿佛心明眼亮,突然意识到当时忽略的种种现象,竟都具有深远意义。而我当时虽能亲眼目睹他的举止思想,却未能深究其伟大崇高和渊源。有些事我原已忘却,能忆及的只是最为突出的。但今天我回忆童年的友谊和个中事物,加以汇集整理,便初步探索了他丰富的心灵奥秘。由于时间的流逝,我才终于领会了事件和事物的深意。看来,他的生活一向隐秘,如很多科学家,未成名时从来罕为人知。他的生平在纯属道德观念方面充满不合时宜的现象。但从对事物的表述和衡量来看,这对他所关心的一切,可能本无所谓有害。

路易在旺多姆学校度过的最初几个月里,极为苦恼,酿成病态,这使他那高度发达的才能竟无法充分发挥,而监护人又对种种细微征兆视而不见。原来有个老人①对他宠爱备至,让他接受的是一种独立自由,毫不拘束的教育。他习惯于呼吸新鲜空气,并在阳光下思考,对学校的清规戒律实难接受,也不能与同学同步前进。让他和八十个默不作声的年轻人一起,坐在书桌前的木板凳上,关在自习教室的四面墙内,这实在令他难以屈就。他的感官细腻美好,集体生活令他痛苦不堪,忍无可忍。同班学生众多,呼吸污染空气,他们不爱清洁,散发的气味难闻,还夹有午餐或点心的残渣气味,他的嗅觉便受了影响。而嗅觉与大脑的关系比其他器官更为直接,这就令他的思想机能发生了不易察觉的衰退。

①指路易的舅舅。

自习教室里还有小柜,放有学生的各种战利品,诸如节日里宰杀的鸽子或从食堂偷来的食物。最后,自习教室里还有饮水槽似的两桶水,放在一块木板上,每天早上学生都必须当着老师的面轮流浇洗头、手,然后再走到一张桌前,由几名妇女为大家梳头、扑粉①。起床号还没响,就有人清扫房屋,但每天仅此一次,教室也就很难保持干净。室内窗户很多,屋门也很高大,但洗涮、梳理都在屋内,加上小柜的杂味和小学生的种种小玩意儿,就是不算八十名学生的呼吸,空气也不会清新。这种学校的humns②同院里带来的泥味混杂,就构成难以忍受的肥料臭。此前,路易·朗贝尔一直生活在纯净的乡间,空气清香,一旦变化,新的习惯和纪律都令他伤心难过。

①大革命前,法国人习惯在头发上扑粉。这里指学校保留旧习。

②拉丁文:人味。

学习时间,路易总是以手支颐,两眼向外,凝望着院内那郁郁葱葱的浓萌绿叶和天上的云彩。他似乎也在学习,但辅导老师一看到他羽笔不动,白纸上一字未写,就会一声断喝:“朗贝尔,怎么不做功课?”这句话象一枚钉子,一直扎到路易心中。他在休息时间也不能娱乐,因为有额外作业要做。各个学校处罚学生的办法不同,旺多姆学校则是在规定的休息时间抄写书本。路易和我受罚最多,两年中总共才休息六天。若不是还能从图书馆借书消遣,让头脑保持活跃,这种生活制度早就把我们变成百分之百的傻瓜了。孩子缺乏体育活动是致命的。人们认为,王室的后代从幼年时代起就习惯于礼仪排场,如果不靠在战场上厮杀和在猎场上驰骋来改变恶习,体质就会严重衰退。如果说,宫廷里讲究礼仪会影响国王们脊髓的发展,让他们懦怯无能,头脑简单,家族退化,那么小学生常年不能呼吸新鲜空气,没有活动和娱乐,又会在身心上受到何等深刻的危害呢?因此真正有头脑的人,如果不仅关心自身,只要见到公共教育部门还在学校实行体罚,就一定会密切注意其危害。

我们受罚时书写的额外作业名目繁多,形式各异。我们的记忆力都很强,从不学习课文,只要听到同学们背诵法文、拉丁文或语法规则,轮到我们时就能鹦鹉学舌,照此背诵。但若不幸老师突然打乱顺序,首先问及我们,我们往往就说不清楚课文的内容。于是不论我们口才如何伶俐,托辞如何有理,总难免会受罚。总之,我们往往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写作业,而只要我们还有闲书要读,有幻想在遐思,作业就会给抛在脑后。于是我们又招来新的处罚。我们经常等到第一个进教室并负责收作业的学生吩咐大家交卷时才动笔书写。朗贝尔本来从思想上就难于习惯学校生活,更何况我们大家还需要接受同样严酷的体罚:这类处罚也是形式多样,人人难免的。

小学生敏感,皮肤还嫩,需要细致的照顾。特别是冬天,院内泥泞不堪,空气寒冷,他们往往想方设法钻进暖和的课室。学生缺少母亲的关怀,小班和最小班的孩子往往都有冻疮裂口,伤得较重,午餐时还需特殊护理。但冻坏的人数太多,手脚和后跟都疼痛难忍,包扎工作却远非周到。甚至有很多孩子不得已求其次,宁肯挨冻忍疼也不愿接受治疗,他们不是经常为了滑冰取乐而逃避作业,宁可揭掉漫不经心地裹上,更加漫不经心地留下的包扎物吗?再说学校流行的风气是爱笑话瘦弱的孩子,求人包扎的孩子。所以孩子们都抢着揭掉护士给他们手上包的破布。这样,冬日里,我们中间便经常有几个人,手指和脚趾几乎都已冻掉,疼痛难忍,根本无法书写作业,而不写作业就要挨罚。我们常常假装有病,神甫倒容易受骗,但时间一久,就连真有病痛,他也置之不理了。

在学校里,孩子只缴纳寄宿生的食宿费,学习费用则由学校负担,行政当局惯于就鞋袜和服装做交易。这才有我在前面提到的每周进行一次的检查。①这种做法固然对行政人员有百利而无一害,对受管束的却是弊多利少。

①指就学生的服装进行检查。

小班生凡有坏习惯的都很不幸。他们不是走路不当心就是由于好动喜欢读书时磨脚,结果他们总是把鞋跟磨坏,鞋帮穿破,或不到时间就把鞋底磨穿。整个冬天,这些小班生外出散步时总要忍受痛苦。他们的冻疮发作有如痛风,疼痛难熬。他们不是扣绊和鞋带掉了,系不住鞋子,就是后跟磨歪,鞋子不跟脚。走在冰冻的路上,只能拖着旧鞋踯躅。若遇到省里的黏土,还得艰难地把鞋从土中拔出。他们常常没发现鞋已裂口,或鞋垫放置不当,结果让水雪钻进鞋里,脚便肿胀起来。六十个孩子中往往只有十个走路时不会遇上特殊障碍。但是大家却随大流,继续向前迈进,有如在生活中,芸芸众生被生活推着勉强干活一般,勇敢的孩子力气快用尽时,就是再难过,心里再恨,也会拚着命往前走去。孩子在这个年龄心灵都还稚嫩,害怕让人笑话或同情,认为这些都是嘲讽揶揄。在学校里象在社会上一样,强者蔑视弱者,并不清楚真正的力量寓于何处。这还不算什么。小孩手上都没手套。万一父母、护士或校长给最弱小的发了一副,班上的大个子和爱逗乐的就会为寻开心把手套放在炉子上烘烤,让手套皱缩。有的手套即使幸免此难,用时不小心也会弄湿,缩成一团。没有一副手套是经久耐用的。似乎戴手套也是一种特权,而孩子们则宁可被一视同仁。

这种种磨难,路易·朗贝尔都未能幸免。凡爱思考者,沉湎于幻想时总习惯于做些机械性的动作,路易也一样。他酷爱玩弄鞋子,很快就把鞋子弄坏。他的皮肤象女孩,天气一冷,耳朵和嘴唇都会冻坏。他的一双手又软又白,天冷后便发红肿胀。他经常伤风感冒。在习惯学校生活以前,他受的罪可算不少。时间久了,他才逐渐习惯于这种残酷的痛苦,并且被迫——用学校的话来说——经常考虑自己的事情。他不得不清理自己的柜子、书桌、衣服和鞋子,小心谨慎不让墨水、书籍、本子和羽笔被偷。总之,他也必须为儿童生活中的种种琐事操心。这一切,自私而平庸的孩子做得井井有条,总能受到嘉奖,被称赞为行为得体。而前途无量的孩子却往往会予以忽略。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一旦沉溺于遐想,就会一泻千里,乐而忘返。不仅如此,老师和学生之间还有一场永无休止的争斗。社会上除了代议制政府和反对派之间的争斗与之类似之外,还未见其他的争斗与之有雷同之处。但即便是反对派的记者和演说家,也不象学生对辅导老师那样,急于抓住机遇和错处,以便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尽情嬉笑怒骂。遇到这类事,就是天使也会失去耐心。因此对老师也不应过于苛求,他们待遇不离又不够精明,有时就难免失之偏颇和急躁。孩子们目光敏锐,爱好嘲弄。他们人数众多,终日虎视眈眈,有错必揪。这样老师一抓到错处就更会狠狠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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