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愿意,我就在眼前拉上幕布,突然间,我便返回了自我。我会发现一间黑屋子,大自然的事件在其中一一涌现,形式变化,比我的外在感官感受它们时更为纯正。”他用自己的语言对我说道,而记忆的瑰宝又给他的语言涂上了一种早熟的新颖色彩。

他才十二岁,但想象力经常受到训练,饱受刺激而迅速发展,使他只要经过阅读便能对事物得出准确的概念,丝毫不亚于真正见到事物后在脑中留下的深刻印象。他不是通过类比进行模拟,便是在观察大自然时具有一种第二视觉。

一天,他告诉我,“当我阅读描绘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叙述时,我会看到所有的事件,耳边响起大炮的轰鸣,战士的喧嚣,使我内心深处异常激动。我会闻到火药味,听到战马长嘶和人声鼎沸,看到原野上各国军队的对垒,仿佛自己也置身于桑东高地①。”我听后犹如读到《启示录》的章节,骇异万分。

他读书时聚精会神,在某种意义上竟失去了对物质生活的感知,而只为着自己内在器官全面发挥作用而生存着,好使这种作用的意义无限制地发扬光大。用他的话说,他是把宇宙抛在身后了。但我不愿就他的智力发展早作论断。尽管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已经颠倒了路易·朗贝尔的故事顺序。他把所有的行动都化为思想,有如其他的人把生命都化为行动一般。

他对神秘主义作品具有强烈的爱好。他曾告诉我:Abys-susabyssum②。我们的心灵是一座深渊,它在深渊中流连忘返。孩童时期、成年时代甚至进入老年以后,我们都一直向往神秘的事物,不论这种事物表现为何种形式。如果还能用常规来判断他的生活,用我们的尺度来衡量他人的生活是否幸福的话,那么这种癖好对于他来说就是致命的。他偏爱天上的事物,用他的说法,就是mensdivinior③,也许这应归咎于他最初在舅舅家中读到的书籍对他精神所产生的影响。他读完圣经,接着便读圣泰蕾丝④和居荣夫人的作品。这些书是他智力成熟时期初次的收获,使他习惯于灵魂的剧烈反应。在他身上,出神入化、忘乎所以既是手段,又是目的。

①桑东高地,奥斯特利茨附近的高地。拿破仑曾在该高地指挥战役。

②拉丁文:深渊互相吸引。

③拉丁文:神圣的自然灵气。——语出古拉丁诗人贺拉斯。

④圣泰蕾丝(1515—1582),西班牙修女,加尔默罗会的改革者和灵修论者。

他的钻研和爱好使他心灵升华,纯洁清净,高尚美好。他于是恋上神圣的事物,并且具有了大人物与生俱来的近乎女性的细腻。也许这些人精美绝伦的性格正体现了对忠诚的需要,而这本是女性的特点。但在他们身上这种对忠诚的需要则已转移到伟大的事物上去了。①这些最初的印象使路易在中学里始终洁身自好。而他在感官方面保持着高尚的童贞,必然会使他血气旺盛、思维能力发达。

这时,斯塔尔男爵夫人已被贬到离巴黎四十法里的地方。流放期间,斯塔尔夫人曾到旺多姆省附近的土地上消磨几个月的时光。一天,她正在漫步,却在公园边上与制革匠的儿子邂逅相遇。孩子穿着破烂,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天堂与地狱》②的译本。那个时期,在法兰西帝国境内几乎仅有圣马丁、德冉斯及其他几个半德国人的法国作家知道斯威登堡其人。斯塔尔夫人骇异之下,不由得唐突地从孩子手中夺下书本,以掩饰自己的好奇目光和手势。然后她对路易·朗贝尔投去一瞥,问道:“你能理解这书吗?”孩子反问道:“您向上帝祈祷吗?”“那……是啊。”“那么您能理解上帝吗?”

①可参看斯塔尔夫人的《论德意志》中的有关章节。

②《天堂与地狱》,斯威登堡的作品。作品的法译本于一七八二年出版。

男爵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随后她便在路易身边坐下,开始与他攀谈。不幸的是,我的记忆力虽说不错,却远不能与路易·朗贝尔攀比。对于这次谈话,我几乎全已忘却,只记住了刚才写下的那开端的几句话。这次邂逅给斯塔尔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平时她需要散心时总是高谈阔论,这次她返回城堡后,却很少谈及此事,只是表现得心事重重。目前只剩下一个人对这次邂逅仍然记忆新晰。于是我专程前去探询以便搜集斯塔尔夫人当时的言谈。这个人经过苦苦思索才忆起斯塔尔夫人关于路易·朗贝尔只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是个真正的通灵者①。在一般人眼里,路易·朗贝尔完全辜负了这位保护人的厚爱。因此大家都视夫人对他的一时偏爱为妇人的兴之所至或艺术家的心血来潮。斯塔尔夫人有意将路易·朗贝尔从法国皇帝②与教会的手中夺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让路易享有他应当享有的高尚命运。因为她已认为这是她从水中救出的摩西。她离去之前,又托朋友,当时的布卢瓦省省长德科比尼先生及时将她的摩西送入旺多姆学校。以后她大约就把路易·朗贝尔置诸脑后了。

一八一一年初,路易进入旺多姆学校,时年十四岁③。一八一四年底,路易学完哲学以后离开这所学堂。我怀疑,这期间,他是否曾忆及自己的恩人和施主,如果还能说这是一种恩泽的话。因为夫人让他脱离本有可能给他带来幸福并由他本人选定的职业,为他付出三年的寄宿生费用,居然没有考虑到他的前途。当然,时代的特点和路易·朗贝尔的性格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免除既漫不经心又慷慨大度的斯塔尔夫人的罪责。

①神秘主义者认为能“见”到天堂事物的人是通灵者。

②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人对拿破仑一世皆简称为皇帝。

③年龄似有误。前面谈到作者认识路易时,他才十二岁。

路易·朗贝尔离开学堂时,受夫人委托与他联系的中间人也已离开布卢瓦省。此人对男爵夫人所保护的人态度淡漠,但当时的政治事件①足以为他开脱。《柯丽娜》的作者斯塔尔夫人从此不再听到她的小摩西的消息。她只向德·科比尼先生交付了一百个金路易,这笔钱数量不大,不足以使夫人忆及她的被保护人的姓名,而夫人只是心灵高尚,这才邂逅了自己的精神食粮。我想德·科比尼先生于一八一二年就已辞世。而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斯塔尔夫人颠沛流离,自己身家性命难保,也就难以照顾被保护人的利益了。这个时期路易·朗贝尔贫困而又骄傲,不愿去找自己的恩人,而夫人却在欧洲四处流浪。但是路易毕竟曾从布卢瓦步行到巴黎去看望夫人。不幸的是他抵达的那天,男爵夫人正好溘然长逝。路易给夫人写过两封信,均未获回音。至于斯塔尔夫人对路易·朗贝尔的好意,则只有几个年轻人还有印象,比如我本人就曾为美好的故事所打动。只有在旺多姆学校学习过的人才能明白宣布“新生”入学一般会产生什么效果,而夫人的故事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特殊印象。

①指百日政变前后,拿破仑和复辟王党之间的斗争。

我想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旺多姆学校的情况。这所学校过去是半军事半宗教的学堂,了解学校最初的规定对于了解路易·朗贝尔的新生活不可或缺。法国大革命以前,奥拉托利会如耶稣会专门从事公共教育,并从几个大家族手中继承了这一事业,在外省拥有了几处学堂。其中最著名的有旺多姆学校、图尔农学校、拉弗莱什学校、蓬勒伏瓦学校、索雷兹学校、瑞伊学校等。我想,旺多姆学校和其他一些学校一样,也曾向军队选送过一批学员。国民公会曾颁布法令取消这些学校,但法令对旺多姆学校影响不大。①第一次危机过去以后,学校便收回楼房,散居在各地的奥拉托利会会员又全部返回任教。他们宣布恢复旧的法规、习惯和制度。这些使旺多姆学校的校风与众不同。我本人从旺多姆学校出来后曾在一些中学上学,对这一点体会很深。

①指一七九三年三月,吉隆特派在国民公会宣布出售学校财物,八月山岳派在国民公会宣布取消学院,九月取消军事小学和大学。但直到一七九四年立法议会宣布取消宗教团体后,旧的教育制度才逐渐解体。而旺多姆学校直到二十世纪依然存在。

旺多姆学校位于城市中央,学堂的高楼濒临卢瓦小河,围墙之内形成一处严密封闭的规模巨大的院落。这里学校需要的设施应有尽有,诸如小教堂、剧院、医疗所、面包房、花园和溪流。在外省拥有的类似机构中,这所学校最为讲究。学校的费用由中部各省和殖民地共同负担。学校离城较远,父母难于经常光临,而校方又规定不允许学生外出度假。所以学生进校以后只能在结束学业时方能离去。平时,在神甫带领下,学生可去校外散步。但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在校内进行,学校已为遵守校规和教会纪律作出种种安排。我在校时,阅卷老师还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传统的皮戒尺也很荣幸,依然在起着威严的作用。耶稣会为保证旧的会考科目和制度完整无缺,曾发明过一套惩戒办法,而这一切也依然有效,既对道德,也对身体产生着骇人的效果。在规定的时日,学生必须给父母写信和进行忏悔,将罪恶和感情都按规定宣泄。一切都打上了君主制的烙印,与君主制毫无二致。我记得这里依然保留旧学校的残余,盛行学监制,每星期日必然进行检查。我们都必须身着礼服,如士兵一般整齐列队,等待两位校长在施主和其他主子的陪同下,前来检查服装、卫生和道德等三方面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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