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于是开始讲述。

“或许某些思想不知不觉在我心灵中发了酵,抑或我受到一股外来力的推动,我对她说:‘啊!夫人,您犯了大罪。’‘什么罪?’她厉声问道。‘它的信号是法院的大钟在八月二十四日发出的。’她鄙夷地微微一笑,灰白的面颊上显出几条深深的皱纹。‘您把这称为罪行?’她答道,‘这不过是一场不幸。行动领导无方,失败了,没有给法国,给欧洲和天主教会带来我们期望的好处。有什么办法呢?命令没有很好执行。我们没有遇到足够多的蒙吕克。①子孙后代不会考虑是联络不畅阻碍我们在行动中取得大政变所不可少的步调一致:这就是不幸!如果八月二十五日法国没剩下一个胡格诺教徒的影子,我将作为天命的优美形象留芳百世。西克斯特五世②、黎塞留、博叙埃的英魂有多少次暗中指责我在大胆构思了我的行动之后遭到了失败。因此,我的去世不知伴随着多少惋惜!……圣巴托罗缪之后过了三十年,疾病仍在延续;它已经使法国流淌的贵族鲜血十倍于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六日还剩下未洒的鲜血。南特敕令的废除——你们为此轧制了纪念章——付出了比三个圣巴托罗缪更多的眼泪、鲜血和金钱,扼杀了法国更多的繁荣。勒泰利埃③用一支羽毛笔的墨水完成了自我以来王权秘密颁布的法令;但是,如果这次大处决在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十分必要,那么它在一六八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却毫无益处。亨利·德·瓦卢瓦的次子在位时,异端刚刚有了身孕;亨利·德·波旁的次子在位时,这位多产的母亲把她的卵子抛向整个宇宙。你们指控我犯了罪,却为奥地利的安娜之子④树立雕像!我和他,我们尝试的是同一件事:他成功了,我失败了;但是路易十四遇到的新教徒没有武器,而在我执政时,他们有强大的军队、政治家、军事家和德意志站在他们一边。’听到这段慢慢道出的话,我感到内心一阵战栗。我以为呼吸到不知哪些受难者的血腥气味。卡特琳娜变得高大了。她呆在那儿如同一个恶鬼,我觉得她想钻进我的意识在那里歇息。”

“他梦见了这些,”博马舍低声说,“他肯定没有编造。”

①蒙吕克(1502—1577),法兰西元帅,杀害过大量新教徒。

②西克斯特五世,意大利籍教皇,一五八五至一五九〇年在位,对宗教改革运动极为仇视。

③勒泰利埃(1603—1685),废除南特敕令时任法兰西大法官。

④指法王路易十四。

“‘我的头脑给搅糊涂了,’我对王后说,‘您为遭到三代人谴责痛斥的行为鼓掌叫好,而……’‘您应补充一句,’她接着说,‘所有的笔杆子比我的同代人对我更不公平。没有一个人替我辩护。我富有且至高无上,却被指控野心勃勃。我只为砍了两颗头受到良心的谴责,却被斥为心狠手毒。对最公正的人来说,我也许仍是个大问号。那么您是否以为我被仇恨的情感所左右,只表现出复仇之心和狂怒呢?’她怜悯地微微一笑。‘我象理智一样镇静和冷漠。我无情地判处了胡格诺教徒,内心毫不激动,他们是我篮子里的烂桔子。倘若我是英国女王,我同样会审判天主教徒,如果他们暴动的话。为了使我们的政权在当年有些生气,国家必须只有一个上帝,一个信仰,一个主人。对我万幸的是,我在一句话中铭刻了自我辩解的理由。当比拉格向我误传德勒战役失利的消息时①,我嚷道:‘那么,我们去听牧师布道吧。’仇恨宗教人士?我对他们十分敬重,但不了解他们。如果说我对几个政治家感到厌恶,那是对怯懦的洛林红衣主教和他的哥哥,狡狯粗暴的武夫,两人都派人刺探我的行踪。这就是我子女的敌人,他们想从我的孩子们手中夺去王冠,我天天和他们见面,他们使我厌烦。如果我们没搞圣巴托罗缪,那么吉斯兄弟也会在罗马及其僧侣的帮助下完成它。由于我老迈年高才强大起来的神圣联盟早在一五七三年便会开始。’——‘但是,夫人,与其下令进行这场骇人听闻的谋杀(请原谅我的直率),为什么不运用您的政策的庞大精神力量给新教徒制定使亨利四世朝如此荣耀,如此宁静的明智法规呢?’她又莞尔一笑,耸了耸肩膀,深凹的皱纹使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充满苦涩的讥讽表情。

①在一五六二年的德勒战役中,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胜负之局久久不定,以致有些逃兵散布了天主教徒失败的消息。该战役以德·吉斯公爵的胜利而告终。

“‘人民,’她说,‘在最激烈的斗争之后需要休息:这就是该朝的秘密。但是亨利四世犯了两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既不该发誓弃绝新教,也不该自己变成天主教徒后听任法国信仰天主教。惟独他能够改变法国的面貌而不引起震荡。要么没有襟带,要么设有布道!①他本来该这么想。在一个政府里留下两个敌对原则而无法保持它们的平衡,这是国王的罪过,它播下革命的火种。惟独上帝有权在自己的事业中让善与恶不断对峙。但这句格言也许铭刻在亨利四世政治的深层,也许使他丧了命。苏利不可能不对教士的巨大财产投去贪婪的目光,教士没有完全占有这些财产,因为贵族至少浪费了他们收入的三分之二。不过新教徒苏利仍拥有一些修道院。’她住了口,好象思考了一下。‘但是,’她接着说,‘您是否想到您在要求一位教皇的侄女解释她的天主教信仰?’她又住了口。‘总之,我倒乐意当加尔文派教徒,’她不由得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补充道。‘您那个世纪的超群之士还会认为宗教与这桩讼案有干系吗?这是欧洲审理过的最大案件,是被小小的原因推迟了的大革命,而既然我没有扼杀革命,这些原因不会阻止它在世界上滚动。革命,’她朝我投来深邃的目光,说道,‘始终在前进,你可以完成它。是的,正在听我讲话的你!’我打了一个寒噤。‘怎么!还没有人明白旧的利益和新的利益抓住罗马和路德作大旗!怎么!为避免一场差不多类似的斗争,路易九世带走了民众——百倍于被我定罪的民众,把他们留在埃及的沙漠里,他赢得了圣人的称号②,而我呢?——可是我,’她说,‘我失败了。’她侧着头,缄默片刻。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位王后,而是古代德落伊教③的一名女祭司,她们以人作祭品,善于翻阅未来的大书,从中找寻往事的教训。但很快她又扬起那张威严的王后面孔。

①襟带是天主教教士在宗教仪式中所配的饰带。布道在此指新教牧师的讲道。

②一二四四年耶路撒冷落入异教徒之手,东方的基督教王国有迅速崩溃的危险,因此法兰西国王路易九世决定进行第六次十字军东征。一二四八年他亲率三万五千余士兵乘船启程,次年六月在埃及登陆,直逼开罗。战斗惨烈,法国远征军有几千人阵亡,没有战死的人又受到瘟疫的袭击,路易九世本人也染上了疫疾。一二五〇年四月七日他被埃及军队俘获,交付巨额赎金后才获释回国。路易九世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享有崇高威望,死后被封为圣人。

③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信奉德落伊教。

“‘在唤起全体布尔乔亚注意罗马教会的弊端时,’她说,‘路德和加尔文使欧洲诞生了将引导人民希望审查一切的探究精神。审查导致怀疑。他们远远拖在身后的不是社会需要的信仰,而是以铁链为武器、破坏成性的奇怪哲学。科学闪着虚假的光辉从异端中冲杀出来。与其说这是教会的改革,不如说是人的无定限自由,即一切权力的灭亡。这个我见过。新教徒在反对比王权武装得更好、更令人生畏的僧侣的斗争中获得了成功,其结果是路易十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封建制度的颓垣断壁上建立的君主政权坍塌崩溃。这确实是宗教和君主制的灭亡,世界上一切有产阶级都想在其废墟上达成和解。因此这场斗争是新的组合、法律和旧信仰之间的一场殊死战。天主教徒体现王权、领主和教士的物质利益。这是两个巨人的殊死决斗,圣巴托罗缪不幸只是一道伤口。请您记住,在一定的时机少流几滴血,以后便会听任鲜血流成河。翱翔在一个民族之上的智力无法避免不幸:当它被一个事件压倒时,再也找不到同等的智力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与我匹敌的人寥寥无几,蠢人是大多数:这两句话解释了一切。如果我的名字在法国受到咒骂,那么应当责怪在法国培养世代群众的凡夫俗子。在我经受的多次大危机中,统治不是接见、检阅和签署敕令。我可能犯过错误,我不过是个女人。但是为什么没有遇到一个超越其时代的男人呢?德·阿尔伯公爵心如铁石,腓力二世因信奉天主教变得愚钝,亨利四世是个寻欢作乐的放荡武夫,海军元帅①冥顽不灵。路易十一生得太早,黎塞留出世太晚。有德行也罢,有罪也罢,无论圣巴托罗缪算不算在我头上,我接受其重担:我将夹在这两位伟人中间,如同不为人知的链条中看得见的一环。总有一天爱发反论的作家们将扪心自问人民有时是否把刽子手的罪名滥加在受害者头上。人类将不止一次宁可牺牲上帝也不愿认罪。你们全倾向于为两百名该当牺牲的平民挥泪,却拒绝为一代人,一个世纪或一个世界的灾难哭泣。总之你们忘了政治自由、民族安宁,甚至科学都是礼物,命运要对其征收鲜血税!’①指柯利尼。

“‘有一天各民族不能用较小的代价获得幸福吗?’我热泪盈眶地嚷道。‘真理大白于天下只是为了接受血的洗礼,变得焕然一新。即使基督教,一切真理的精髓——因为它来自上帝,在它创立时难道没有人殉难吗?鲜血难道没有流成河吗?血不会一直流下去吗?你会知道的,你应当是使徒们开始建造的社会大厦的泥瓦匠之一。只要你举着水准仪在人们头上移动,你就会受到喝彩;然后,当你想拿起镘刀时,你就会被杀死。’血!血!这个词儿在我耳边鸣响。‘依您看,’我说,‘新教本来有权象您一样推理啰?’卡特琳娜不见了,仿佛一丝微风吹灭了超自然的光,它使我在冥冥中看到了这个变得高大无比的形象。突然我发现我身上的一部分采纳了这个意大利女子演绎的残酷学说。我醒过来,浑身是汗,流着眼泪,占了上风的理智柔声对我说,国王也罢,甚至一个民族也罢,都无权贯彻这些与不信神的民众相称的原则。”

“那么如何拯救正在崩溃的君主政体呢?”博马舍问道。

“有上帝在哩,先生,”我的邻座接口道。

“这么说,”德·卡洛纳先生带着他特有的难以置信的轻佻接着说,“我们有办法按照博叙埃的福音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工具。”

太太们一发现事情变成王后与律师之间的谈话,便开始交头接耳。我甚至略去了她们在律师演说中间插入的惊叹句。

不过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朵:“他让人烦死了!——可是,我亲爱的,他什么时候才完哪?”

当陌生人停止讲话时,太太们也住了口。博达尔先生睡着了。外科医生醉醺醺的,拉瓦西埃、博马舍和我,只有我们聚精会神,德·卡洛纳先生正与邻座的女士逗乐。此刻寂静有股庄严的气氛。烛光在我眼中带上富于魔力的色彩。同一种情感用神秘的纽带把我们和这个人拴在一起,就我而言,他使我想象出狂热的无法解释的后果。博马舍的伙伴那喑哑深沉的嗓音把我们唤醒了。

“我也做过梦,”他嚷道。

这时我特别望了望外科医生,体验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他发灰的面色,既卑下又高贵的相貌,露出与你们将允许我称作恶棍的人一模一样的表情。几粒青黑色的痣撒在脸上有如泥点,眼睛里冒出不祥的火焰。扑了白粉的假发在斗上堆积如雪,使这张面孔看上去也许比实际更阴沉。

“这人大概断送了不止一个病人的性命,”我对邻座说。

“我不会把我的狗交给他治的,”他回答我道。

“我不由自主地恨他。”

“而我,我蔑视他。”

“可是这多不公平!”我又说。

“噢,我的上帝!后天他可能变得与演员沃朗日一样出名,”陌生人反驳道。

德·卡洛纳先生用一个手势指指外科医生,那手势似乎告诉我们:“我觉得这人想必挺有趣。”

“您是不是梦见了一位王后?”博马舍问他道。

“不,我梦见了人民,”他回答,那份夸张引得我们直笑。

“我正治疗一位病人,做梦的次日将切去他的一条大腿……”

“您在病人的大腿里发现了人民?”德·卡洛纳先生问道。

“正是,”外科医生回答。

“他多有趣!”德·冉利伯爵夫人嚷道。

“我挺惊讶,”演说家没有被别人的插话打断思路,两手插在裤腰的小口袋里说道,“在这条大腿里找到了交谈的对象。我有进入我病人体内的特异功能。当我第一次呆在他的皮下时,我出神地看着数量惊人的小生物活动,思考和推理。有些小生物生活在这个人体内,另一些在他的思想里。他的思想是一些生物,它们诞生,长大,死亡;它们生病,快活,健康,忧愁,总之各有各的面貌;他们互相争斗,或者互相爱抚。有些思想冲到外面,到精神世界里去生活。我突然明白有两个世界,可见世界和不可见世界;地球和人一样有躯体和灵魂。自然界对我明亮起来,我欣赏它的广漠无垠,瞥见汪洋大海般的生物分门别类大量地散布到各地,组成唯一的、同样的、有生命的物质,从大理石直至上帝。多么壮丽的景象!简言之,我的病人身上有一个世界。当我把手术刀插入他那条患坏疽的大腿时,我杀死了成千个这样的畜生。——女士们,你们得知自己托付给了畜生会大笑的……”

“别搞人身攻击,”德·卡洛纳先生说,“只谈您自己和您的病人吧。”

“我那个人,被他那些微小动物的叫声吓坏了,想打断我的手术;但我一直做下去,对他说有害的动物已在啃啮他的骨头。他不明白我为了他好即将做什么,反抗了一下,我的手术刀插进了胸侧……”

“他多蠢,”拉瓦西埃说。

“不,他醉了,”博马舍答道。

“但是,先生们,我的梦有一个含义,”外科医生嚷道。

“噢!噢!”博达尔醒过来大叫,“我的一条腿麻了。”

“先生,”他妻子对他说,“您的动物死了。”

“这人负有使命,”我的邻座嚷道,外科医生讲话时,他一直冷静地盯着他。

“我的梦和先生的梦之间的关系,”丑陋的客人继续说道,“有如行动之于话语,肉体之于灵魂。”

但是他那变得不灵活的舌头打了结,只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对我们万幸的是谈话转移了话题。半小时后我们忘记了年轻侍从的外科医生,他睡着了。我们离席时正下着瓢泼大雨。

“律师并不那么蠢,”我对博马舍说。

“噢!他迟钝而冷漠。但是您看到外省仍然藏匿着一些认真研究政治理论和法国历史的好人。这是一块将会发酵的酵母。”

“您有车吗?”德·圣雅姆夫人问我道。

“没有,”我生硬地回答她说。“我原不知今晚应当要车。您也许想让我送送总监?难道他象流浪儿似的到您家来了?①”

①指没有接到留宿马尔利的邀请,必须连夜赶回巴黎。

这个风行一时的词语指的是一个身着车夫号衣驾着自己的车到马尔利来的人。德·圣雅姆夫人怒冲冲地走开,按了铃,要了圣雅姆的车,把律师拉到一边。

“德·罗伯斯比尔先生,请您送马拉先生回家,因为他已经支持不住了,”她对他说。

“很乐意,夫人,”德·罗伯斯比尔先生殷勤地回答,“我倒希望您吩咐我做更困难的事。”

一八二八年一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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