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百叶窗,拉上窗帘,雅各布点燃银雕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放在一张桌子上,两个佛罗伦萨人将坐在桌前,得以认出他们的同胞班韦尼托·却利尼的作品。这间按照查理九世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大厅熠熠生辉。壁毯的棕红色比白昼看得更清楚。精工细作的家具的乌木刻纹折射出烛光和炉内的火光。安排适度的包金饰象眼睛似的闪着点点金光,给这个以棕色为主调的爱情安乐窝增添了活泼的气氛。

雅各布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到一声令下,便让两个佛罗伦萨人进来。玛丽·图歇突然被洛伦佐令权贵和小民注目的伟岸之气震慑住了。这位威严长者银髯飘拂,衬着黑丝绒的镶皮大衣,前额好似大理石的圆屋顶。一双黑眼睛冒出锋利的火焰,严厉的面孔传出天才走出幽居后的战栗,天才的威力不会因与人接触而磨钝,因而作用更大,就好似尚未用过的刀刃。至于科西莫·吕吉耶里,他身着当年廷臣的朝服。玛丽向国王暗示他的叙述毫不夸张,并感谢他把这个奇人带给她看。

“我还想看看女巫们呢,”她俯在国王耳边说。

又变得若有所思的查理九世没有回答,心事重重地掸掉落在紧身短上衣和齐膝短裤上的面包屑。

“佛罗伦萨的先生们,你们的科学既不能侵犯天空,也不能强迫太阳出来,”国王指着因巴黎灰蒙蒙的天气而拉上的窗帘说道。“天色很暗。”

“我们的科学能够,陛下,照我们的意思为我们制造一个天空,”洛伦佐·吕吉耶里说,“对在实验室里,炉火边工作的人而言天气始终是晴朗的。”

“这倒不假,”国王说,“那么,老爹,”他用了一个惯常对老年人的称呼说道,“给我们讲讲清楚你们研究的目的吧。”

“谁保证我们不受处罚呢?”

“王上担保,”查理九世回答,这个要求大大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洛伦佐·吕吉耶里似乎犹豫不决,查理九世嚷道:“谁拦着你们?我们之外没有旁人。”

“法兰西国王在场吗?”高大的老人问道。

查理九世考虑了片刻,回答道:“不在。”

“他不来吗?”洛伦佐又说。

“不,”查理压住怒气回答。

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对这个大胆举动感到吃惊的科西莫没敢仿效他的哥哥。

查理九世含讥带讽地说:“王上不在场,先生;但是您在一位夫人家,您本该等待她的许可。”

“夫人,在您面前的人,”高大的老人于是说,“凌驾于国王之上,正如国王凌驾于臣民之上,当您了解我的威力时,就会觉得我彬彬有礼。”

听到这番带着意大利式的夸张讲的话,查理和玛丽面面相觑,又望了科西莫一眼,他两眼盯住哥哥,仿佛心里在说:

“他将如何摆脱我们所处的困境呢?”

的确,只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洛伦佐·吕吉耶里这段开场白的伟大和机智;这人既不是国王,也不是被老人的胆量迷住的年轻情妇,而正是狡猾的科西莫·吕吉耶里。尽管占星家胜过宫廷中最精明的人,或许还胜过他的保护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但是他拜哥哥洛伦佐为师。

这位隐居的老学者对国君们作过判断,他们几乎都对政治无休止的变动感到厌倦,政治危机在那个时代是那样突然,那样剧烈,那样炽热,那样意外;他了解他们的烦恼,他们对事物的厌倦;他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热情追求古怪新奇,尤其知道他们多么喜欢置身于精神领域,以免始终与人和事件搏斗。那些尝尽政治甘苦的人只剩下纯粹的思想:查理五世的逊位即是佐证。查理九世赋诗铸剑,逃避王位和国王同样遭到否定的那个世纪的繁忙事务,他只尝到王权的烦恼,而没有享受过它的乐趣,洛伦佐适才对他权力的大胆否定应该使他猛醒。在天主教教义受到如此粗暴审查的年代,亵渎宗教的言行毫不足奇;但是一种神秘技艺的疯狂尝试以推翻一切宗教为基础,这理应使国王震惊,从愁思中解脱出来。其次,关系到整个人的征服在吕吉耶里兄弟眼中应该是使其他任何利益变得渺小的事业。两兄弟不能要求却必须得到的重要的无罪宣告,取决于要使国王产生的这个思想。至关重要的是使查理九世追击某个思想,忘记他的猜疑。两个意大利人不是不知道这场奇特的较量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因此他们用既谦卑又骄傲的目光交换玛丽和国王的敏锐多疑的目光,这已经是个相当精彩的场面。

“陛下,”洛伦佐·吕吉耶里说道,“您要求我讲出实情;但为了给您看赤裸裸的实情,我必须请您探测它即将走出的深渊,那口所谓的井。但愿贵人,但愿诗人原谅我们那些可能被教会长子视为亵渎神明的话!我不相信上帝照管人类的事……”

尽管查理九世下定决心保持岿然不动的国王气派,也无法压抑惊讶的反应。

“没有这个信念,我对自己献身的神奇事业不会有任何信仰;但是,要继续这个事业,就必须相信它;而如果上帝的旨意左右一切,我就是个疯子。但愿王上知道!这关系到战胜当前人性的进展。我是点金术士,陛下。但是别和平民百姓一样,以为我试图造金子!配制黄金不是我们研究的目的,而是一个偶然的结果;否则,我们的尝试不会称作伟大的事业!①点金术比这更大胆。如果今天我承认上帝存在于物质之中,听到我的声音,点燃了几个世纪的炉火明天就会熄灭。但是您别弄错,否认上帝的直接作用不等于否认上帝。我们把万物创造者置放的地位,比被宗教所降低的地位还要高。请别指控那些想长生不死的人不信神。我们效法魔王,嫉妒上帝,而嫉妒是爱情强烈的明证!尽管这个学说是我们工作的基础,但并非全体炼金术士对它深信不疑。科西莫,”老人指着他的兄弟说,“科西莫很虔诚;他为了超度父亲的亡魂花钱做弥撒,并且去望弥撒。您母亲的占星家相信基督的神性,无玷始胎和变体;他相信教皇的宽容和地狱;他相信许许多多的事……他的时辰尚未来到!因为我替他算过命,他差不多将百岁而终:他还得经历两朝,目睹两位法兰西国王被暗杀……”

①十六世纪时,法语阳性名词Fuvre也可作“事业”解,因此legrandFuvre这个词组或指“炼金术”,或指“伟大的事业”。

“他们是谁?”国王说。

“最后一位瓦卢瓦和第一位波旁,①”洛伦佐答道,“但科西莫将赞同我的意见。事实上不可能同时当炼金术士和天主教徒,不可能既相信人对物质的专制,又相信精神至上。”

①指分别于一五八九年和一六一〇年被暗杀的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

“科西莫将长命百岁?”国王说,禁不住可怕地皱起眉头。

“是的,陛下,”洛伦佐庄严地回答,“他将安宁地享尽天年。”

“如果您有能力预见您死亡的时刻,怎么不知道您的研究将有何结果呢?”国王说。

查理九世望着玛丽·图歇,得意扬扬地微笑起来。

两兄弟迅速交换了快乐的一瞥:“他对点金术感兴趣,”他们心想:“我们得救了!”

“我们的预测以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现状为依据;但问题恰恰是要完全改变这种关系,”洛伦佐答道。

国王凝神沉思。

“但是如果你们确信会死,也一定确信你们会失败,”查理九世接着说。

“和我们的先辈一样!”洛伦佐回答,同时举起手,做了一个与他的思想相称的夸张而庄严的手势,让手落下来。“但您的思想一直跃到人生的尽头,咱们得往回走,陛下!如果您不了解我们的大厦建于其上的场地,您有可能对我们说大厦将倾,并对最伟大的人世世代代培育的科学作出与平民百姓一样的判断。”

国王做了个赞同的表示。

“我认为大地属于人,他是大地的主人,可以将其全部力量,全部物质据为己有。人不是直接出于上帝之手的创造物,而是要素撒播在无限的以太中的结果,成千上万的创造物在以太中产生,在星辰之间没有一个雷同,因为生活条件各不相同。是的,陛下,我们称之为生命的微妙运动在有形世界之外获得源泉;创造物随各自所处的环境分享该运动,任何生物都尽其所能地参加进来,并自担一切风险:它们得靠自己与死亡抗争。全部的点金术便在于此。如果人,地球上最完美的动物,自身带有一部分上帝,他就不会死,而他免不了一死。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苏格拉底及其学派发明了灵魂。我,驾驭这门科学的众多不为人知的伟大君王的继承人,我赞成旧理论,反对新理论;我赞成亲眼所见的物质的转化,不赞成见不到的灵魂不可能实现的永恒。我不承认灵魂的世界。如果存在这个世界,那么各种物质——其绝妙的聚合产生了您的身体,并在夫人身上发出那样夺目的光彩——在您死后就不会升华,各回原处,水归水,火归火,金属归金属,正如我的煤燃烧后,它的成分还原为分子。如果您断言我们死后还有东西继续存在,那么存在的不是我们,因为现时的我将全部消亡!然而,我要现时的我在大限之后继续存在;我要当前的转化延续更长的时间。怎么!树木活几个世纪,人只活数十年,而前者消极被动,后者积极主动;前者静止无言,后者能说能走!无论在能力或寿命上,尘世的任何创造物都不该超过我们。我们已经扩展了感官,我们看得见星辰!我们应当有能力扩展我们的生命!我把生命置于力量之前。如果我们失去生命,权力又有何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唯一该做的是寻求——并非寻求是否有来世——他现时的形体赖以存在的秘密,以便随心所欲地将它延续下去!这就是我为之熬白了头发的愿望;但是我在黑暗中勇往直前,带领赞同我信仰的智者战斗。生命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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