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上我们是两个孩子,”查理辛酸地说,“我们只会作爱。唉,我的猫咪,昨天我考虑过这一切,想办几件大事,啊!母亲一口气吹倒了我用纸牌搭的房子。从远处看,问题象山顶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谁都会对自己说:‘我将肃清加尔文教义,迫使德·吉斯先生们就范,脱离罗马教廷,依靠人民和布尔乔亚’,总之,从远处看,一切似乎很简单;但如果想登山,那么离山越近,困难就越明显。党的领袖们才不把加尔文教义放在心上,德·吉斯先生们,这些暴躁的天主教徒,看到加尔文派被征服会大失所望。人人首先服从于自己的利益,宗教观点遮掩住难以满足的野心。查理九世的党是所有党派中最弱的一个,纳瓦尔王、波兰王、阿朗松公爵、孔代、吉斯兄弟和我母亲的党合纵连横,互相对抗,剩下我一个人,直至我主持的会议上。在这么多引起混乱的因素中,我母亲是最强大的一个,她刚刚证明我的计划徒劳无益。我们被蔑视司法的臣民包围。你提到路易十一,我们没有他的斧子。高等法院不会给吉斯兄弟、纳瓦尔王、孔代兄弟和我的兄弟们定罪;它以为这无异于给王国放一把火。必须有暗杀所需的勇气;和这些蛮横无礼、取消了司法的人打交道,王权会走这一步的;但是上哪儿去找忠实的臂膀呢?今早的会议使我对一切感到厌恶:到处是背信弃义,到处是对立的利益。王冠我戴腻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死。”

他又闷闷不乐地打起盹来。

“对一切感到厌恶!”玛丽·图歇悲痛地重复着,没有打扰昏昏欲睡的情人。

查理的确处于精神与肉体完全衰竭的状态,它由所有官能的疲惫所引起,并因心灰意懒而加重,不幸的深广,公认的取胜的不可能性,抑或连天才也会吓倒的重重困难,使他灰心丧气。几个月来国王勇气越大,思想越提高,就越沮丧;接着,在他书房举行的长会结束时,疾病引起的神经质的伤感向他袭来;玛丽看出他正不胜其烦,这时一切甚至爱情都是痛苦和令人讨厌的,于是她一直跪着,头枕在国王膝上,他把手伸进情妇的头发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叹一声,她也和他一样。查理九世陷入无能为力的迟钝中,玛丽则因多情女子瞥见爱情终止的边界绝望得发呆。一对情人就这样在最深沉的寂静中呆了很久,在这种时辰,任何感想都造成创伤,内心风暴的阴云遮盖住幸福的回忆。玛丽认为自己对这可怕的意志消沉负有责任。她不无惊恐地扪心自问,国王过去接待她时的极度快乐,她自感无力抵御的狂热爱情,是否削弱了查理九世的身心。她朝情人抬起和面孔一样被泪水润湿的双眼,看见国王的眼睛里和没有血色的双颊上浸满泪水,两人在痛苦中也心心相印的这种投契使查理九世极为感动,如同马被马刺刺了一下,精神为之一振;他拦腰抱住玛丽,未等她猜透他的心思,已把她放到躺椅上。

“我不想再当王上了,”他说,“我只想当你的情人,在欢情中忘却一切!我要幸福地死去,不愿被国君的种种忧虑折磨而死。”

讲这番话的口气,查理九世曾几何时暗淡无光的眼中燃烧的欲火,非但不使玛丽高兴,反而令她异常难受:此刻她指控她的爱情充当了致国王于死命的疾病的帮凶。

“您忘记您的囚徒了,”她猛然站起来对他说。

“这些人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允许他们暗杀我。”

“怎么!是杀人犯?”她说。

“别担心,他们在我们掌握之中,亲爱的孩子!别管他们,管管我吧;难道你不爱我吗?”

“陛下!”她嚷道。

“陛下,”他重复了一遍,眼中迸射出火花,情妇不合时宜的敬意一下子气得他火冒三丈。“你和我母亲一个鼻孔出气。”

“我的上帝!”玛丽望着跪凳上的画嚷道,想走过去跪在凳上祷告,“请让他理解我吧!”

“啊!”国王脸色阴沉地接着说,“难道你有什么应该自责的事?”接着,他望着怀里的情妇,一直看到她眼睛的深处:

“我听说有个叫德·昂特拉格的家伙爱你爱得发狂,”他神情恍惚地说,“自从他们的祖父巴尔扎克上尉娶了米兰的一位维斯孔蒂小姐①,这些坏家伙脸皮变厚了。”

①维斯孔蒂是米兰的名门望族,十三至十五世纪统治米兰地区。

玛丽傲气十足地望了国王一眼,使他无地自容。这时,隔壁客厅里响起小查理·德·瓦卢瓦的叫声,他刚刚醒来,乳母大概正抱他过来。

“进来,勃艮第女人!”玛丽说,一边走去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抱给国王。“您比他还要孩子气,”她怒气消了一半,说道。

“他真漂亮,”查理抱起儿子说。

“只有我知道他多么象你,”玛丽说,“他的动作和微笑已经和你一样……”

“这么小?”国王微笑着问道。

“男人们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她说,“但是,我的查洛,你抱住他,和他玩玩,看看他!瞧,我说得不对吗?”

“真的,”国王惊叫道,他觉得孩子的一个动作正是他的动作的缩影。

“一朵好看的花!”母亲说,“他呀,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决不会使我伤心。”

国王与儿子玩耍,举着他蹦跳,激动万分地亲吻他,对他讲些疯疯癫癫、含糊不清的话,母亲和乳娘们擅长创造的悦耳的拟声词;他的嗓音带上了童稚气;终于他的额头开朗了,快乐回到忧伤的脸上。玛丽见情人忘却了一切,便把头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下面的话:“您不告诉我,我的查洛,为什么您把杀人犯交给我看守吗?他们是些什么人,您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最后,您从房顶上去哪儿?我希望不是为一个女人吧?”

“你始终这样爱我!”国王说,女人们善于适时投出的讯问眼神的亮光令他吃惊。

“您竟然怀疑过我?”她又说,美丽鲜艳的眼皮间滚动着泪珠。

“我有过艳遇;但那是些女巫。刚才我讲到哪儿了?”

“离这儿两步路,一幢房子的山墙上,”玛丽说,“在哪条街?”

“圣奥诺雷街,我的猫咪,”国王说,他似乎平静下来,接上原先的思路,想告诉情妇即将在她家发生的一幕。“昨天路过这条街去胡闹时,我母亲、你以及宫廷的化妆品商和手套商勒内住的房子顶楼上射出的一缕强光吸引住我的眼睛。我对此人家中发生的事满腹狐疑,如果我被毒死,毒药就是在那儿制造的。”

“明天我就离开他,”玛丽说。

“啊!我离开他时你留下了他,”国王喊道,“这里原是我的生命所在,”他神情阴郁地接着说,“恐怕有人带来了死亡。”

“但是,亲爱的孩子,我带着太子从多菲内返回,”她微笑着说,“自纳瓦尔王后去世以来勒内没有供给我任何东西……继续讲吧,你爬上了勒内的房子?”

“是的,”国王接着说。“转眼之间,我身后跟着塔瓦讷来到一个地点,从那里我未被人发觉便看到了魔鬼厨房的内部,并发现了一些事情,促使我采取了措施。你从未细看过这该死的佛罗伦萨人的房子的顶楼吗?临街的窗户始终关闭着,除去最后一扇,从那儿望得见苏瓦松公馆和我母亲为她的占星家科西莫·吕吉耶里建造的圆柱。顶楼里有住房和长廊,临院子那侧才有亮光,因此,要看到里面在做什么,必须去与勒内家房顶相接的一堵高墙的盖顶,没有人想到爬到那上面去。在那儿搭起分泌死亡炉灶的人们指望靠巴黎人的胆怯永远不被发觉;但他们没有把他们的查理·德·瓦卢瓦考虑进去。我呢,我顺着檐沟一直爬到一扇窗前,笔直地倚在侧柱上,用胳膊搂住作为装饰的猴子。”

“您看见了什么,我的心肝?”惊恐的玛丽说。

“一间制造冥府作品的陋室,”国王答道,“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位坐于椅上的高大老者身上,他蓄着一部和老洛皮塔尔一样的雪白美髯,和他一样穿着黑丝绒长袍。一盏灯射出强光,集中的光线落在他那深深布满皱纹的宽阔前额、一圈变白的头发、因熬夜和劳作变得苍白的平静而专注的面孔上。他的注意力一半分给一本羊皮纸大概有几世纪之久的旧手抄本,另一半分给两只点燃了正在煮烧异端物质的火炉。看不见实验室的天花板和地板,上上下下有许多悬挂的动物、骷髅、干枯的植物、矿物、挂满墙壁的配料:这儿是书籍,蒸馏器具,摆满巫术、占星术用具的矮橱;那儿是算命天宫图,细颈小玻璃瓶,施了魇魔法的人像,或许还有他提供给勒内的毒药,以酬谢我母亲的手套商给予他的接待和保护。我和塔瓦讷,我向你担保,我们看到这座魔鬼的武器库大为震惊;因为,仅仅看上一眼人们就会着魔,如果我不当法兰西国王,我本来会害怕的。‘为我们两人发抖吧!’我对塔瓦讷说。但塔瓦讷的两眼被最神秘的景象迷住了。老者身边的一张躺椅上,平卧着一位奇美无比的少女,象游蛇一般纤细颀长,象白鼬一般白皙,象死人一般没有血色,象雕像一般纹丝不动。也许这是一个刚从坟墓里挖掘出来作实验用的女子,因为我们觉得她身上还有裹尸布;她两眼发直,我没看到她呼吸。老家伙对她毫不注意;我那样好奇地望着他,以致我相信他的灵气转到了我身上;我不住地研究他,终于欣赏起在高龄的冰冷面具下那样有神,那样深邃,那样大胆的目光;因种种思绪而翕动的嘴巴,这些思绪产生于一个看上去独一无二,并铭刻于千百条褶裥中的欲望。这个人身上的一切显露出什么也打消不掉,什么也拦阻不了的期望。他在纹丝不动中战栗不止的姿态,那样纤细、被替代雕刻凿的激情琢磨得那样精致的轮廓,集中在一个犯罪企图或科学尝试上的意念,循着天性的轨迹孜孜求索、被天性战胜、在决不放弃的胆量的重负下腰弯而未折、用从大自然得来的火威胁大自然的智慧……一切在片刻间把我迷住了。我觉得这位长者比我更象王上,因为他的目光纵览世界,统御世界。我决定不再铸剑,我要象这位老人所做的那样翱翔于深渊之上,我觉得他的科学有如可靠的王位。总之,我相信神秘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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