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玛丽正在祈祷室——当年的小客厅——做最后的打扮。她整理着一头黑色秀发的几个发卷,用一个新的丝绒网状发饰束住一绺绺头发,一边专注地照着镜子。
“快四点了,那没完没了的会议已经结束,”她心想,“雅各布从卢浮宫回来,那儿的人因为被召集的顾问人数和开会延续的时间而惴惴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桩不幸。我的上帝,他知不知道徒劳的等待他多么耗损心灵!他也许去打猎了?如果他玩得痛快,一切将再好不过。如果我见他快活,就会忘记自己受的苦。”
她两手在腰身上捋了捋,抹去微小的褶痕,侧过身去看看衣袍在侧面是否合身;这时她看见了躺椅上的国王。地毯大大减轻了脚步声,他溜到那里没被人听见。
“您吓了我一跳,”她不禁惊叫一声,又赶紧止住,说道。
“你正在想我吗?”国王说。
“我何时不想您呢?”她坐在他身边问道。
她替他脱下便帽和大衣,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仿佛想用指头替他梳理。查理任她摆布,一句话也不回答。玛丽很吃惊,跪下来仔细研究她的王主的苍白面孔,看出了疲惫已极和比她已经驱散的所有伤感更加折磨人的伤感的痕迹。她忍住眼泪,保持缄默,以免话语不慎,加剧她尚不了解的痛楚。她做了温柔女子在类似场合所做的事:她亲吻过早布满皱纹的前额,脱了形的双颊,试着把她心灵的清凉印在这颗忧虑的心灵上,把她的精神传送到温柔的抚爱中,但这些抚爱毫无效果。她把头抬得与国王的头一般高,用可爱的胳膊轻轻搂住它,默然无语,脸紧贴在这隐隐作痛的心口,窥伺着盘问这个沮丧的病人的良机。
“我的查洛①,您不告诉您的可怜而不安的朋友是什么想法使您亲爱的前额暗淡,美丽的红唇发白吗?”
“除去查理曼大帝,”他用喑哑粗沉的嗓音说,“所有以查理命名的法兰西国王结局都很悲惨。”
“啊!”她说,“那么查理八世呢?”
“风华正茂之时,”国王接着说,“这可怜的王子把头撞在昂布瓦斯城堡的一扇他命人修饰的矮门上,异常痛苦地死去了。他的死把王冠给了我们家族。”
“查理七世夺回了他的王国。”
“小宝贝,他是在那儿(国王压低声音)饿死的,因为他担心被太子毒死,太子已经毒死了他的美丽的阿涅丝②。过去父亲怕儿子;如今儿子怕母亲!”
①查理的昵称。
②指查理七世的宠姬阿涅丝·索雷尔。
“为什么您在往事中搜寻呢?”她想着查理六世令人恐惧的一生,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猫咪?国王不必求助占卜者就能找到等待他们的命运,他们只需请教历史。此刻我关心的是如何避免傻瓜查理的命运,他被剥夺了王位,在七年的囚禁之后死于狱中。”
“查理五世赶走了英国人!”她得意扬扬地说。
“不是他,是杜·盖克兰;因为他吃了纳瓦尔的查理的毒药,有气无力地拖日子。”
“可是查理四世呢?”她说。
“他结婚三次都没有得到继承人,虽然美男子腓力四世的儿子①仍以男性美著称。到了他,第一批瓦卢瓦断了香火,新的一批同样将断子绝孙;王后只给我生了个女儿,我死之前不会让她怀孕,因为未成年期②将是王国可能遇到的最大灾难。况且,他活得了吗,我的儿子?查理这名字不吉利,查理曼大帝享尽了它的福气。如果我再当法兰西国王,我会为取号查理十世胆战心惊。”
①查理四世是法兰西国王美男子腓力的第三子。
②指君王因未成年不能亲政的时期。
“究竟谁看中了您的王冠?”
“我兄弟德·阿朗松密谋反对我。我看见到处是敌人……”
“先生,”玛丽噘起可爱的小嘴说,“给我讲点更快活的事吧。”
“亲爱的宝贝,”国王生气地反诘道,“永远别叫我先生,哪怕笑着说;你使我想起母亲,她不断用这个词儿刺伤我,似乎用它摘去了我的王冠。她称呼安茹公爵,就是波兰国王‘我的儿’。”
“陛下,”玛丽双手合十,仿佛向上帝祷告,说道,“在一个王国里您受到崇敬,陛下的光荣和力量充溢其间;在那儿,先生一词的意思是我心爱的老爷。”
她松开两手,用一个优美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为这段话谱的曲调——用当年一个描绘爱情旋律的词来形容——如此动听,以致查理九世拦腰抱住玛丽,用他出众的膂力将她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用额头轻轻蹭着情妇整理得那般俏丽的发卷。玛丽判断时机已到,大胆吻了查理几下,他与其说接受,不如说忍受了下来;然后,在两个吻之间,她对他说:“如果我的仆人没有撒谎,你昨天在巴黎逛了整整一夜,和你象家中真正的幼子干荒唐事的时候一样。”
“是的,”陷入沉思的国王说道。
“你没殴打夜间巡逻队,抢劫几个布尔乔亚良民吗?交给我看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的罪行那么严重,以至于您禁止与他们有任何联络?就是姑娘家也从未象这些滴水未进的人一样给关得这么严;索伦的德国人不让任何人走近您关他们的房间。这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当真,昨晚,”从遐想中摆脱出来的国王说道,“我与塔瓦讷及贡迪兄弟在房顶上奔跑;我希望有过去一起荒唐的伙伴,但腿力大不如前了,我们没敢跳越街巷。不过我们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越过了两个院子。在最后一个院子,当我们到达离这儿两步路的山墙,身体紧贴住烟囱的栏杆时,我和塔瓦讷互相说不能再这样干了。如果我们没有伴,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我打赌,你是第一个跳的吧?”(国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拿生命冒险。”
“噢!美丽的女预言家!”
“你活腻了。”
“巫师们,见鬼去吧!他们对我穷追不舍,”国王恢复庄重的神色说道。
“我的巫术是爱情,”她嫣然一笑,接着说。“自从您爱上我的那幸福的一天起,我不是总猜得出您的想法吗?而如果您愿意允许我对您讲实话,今天使您坐立不安的那些想法不是一个王上应该有的。”
“我是王上吗?”他辛酸地说。
“您不能当吗?与您同名的查理七世是怎样做的?他听了情妇的话,大人,夺回了王国,它被英国人侵占,正如您的王国被宗教上的英国人侵占。您的最后一次政变为您指明了应当走的路。把异端连根铲除吧。”
“过去你指责这个计策,”查理说,“而今天……”
“它已经实现,”她答道,“况且,我同意卡特琳娜夫人的意见,让吉斯兄弟干,还不如自己干。”
“查理七世只需和人斗,而我面对的是思想,”国王接着说。“人可杀,话语不可杀!查理五世皇帝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儿子堂·腓力①为此耗尽了气力,我们这些国王,我们全会死在这上面。我能依靠谁呢?右面,在天主教徒那一方,吉斯兄弟威胁我;左面,加尔文派教徒永远不会为我那可怜的父亲柯利尼②的死和八月流血原谅我;更何况他们想取消王位;最后,在我对面,有母亲……”
①指腓力二世。
②查理九世的同代人注意到国王常常称海军元帅柯利尼“我的父亲”。有些人认为这是他佯装亲热,以便更好地掩饰屠杀计划。
“把她抓起来,您独掌大权,”玛丽低声凑在国王耳边说。
“昨天我曾想这样做,今天又不愿意了。你说得倒轻巧。”
“药剂师的女儿和医生的女儿没有多大差别,”玛丽·图歇接着说,她很乐意对人们给她造的假出身开句玩笑。
国王皱起眉头。
“玛丽,别这样放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是我母亲,你应该发抖……”
“您怕什么?”
“毒药!”怒不可遏的国王终于说。
“可怜的孩子!”玛丽忍住泪水嚷道,偌大的力量和如此的软弱相结合深深打动了她。——“啊!”她继续说,“您使我恨死了卡特琳娜夫人,原先我觉得她那么好,现在她的善良在我看来无异于阴险恶毒。为什么她对我那么好,对您那么坏呢?我逗留多菲内期间,听到了许多您执政之初的事情,您向我隐瞒了这些事,我觉得您的一切不幸都是母后造成的。”
“怎么!”国王说,他被深深吸引住了。
“心灵和意图纯洁的女人利用美德控制她们所爱的男人;但不怀好意的女人依靠他们的恶习摆布他们;太后把您的许多优点变成毛病,使您相信您的短处是美德。难道这是一位母亲应起的作用?您做个路易十一式的暴君,让人恐怖万分吧,效法堂·腓力,驱逐意大利人,逮捕吉斯兄弟,没收加尔文派教徒的土地,您将在孤独中提高威望,拯救王位。时机是有利的,您的弟弟在波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