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夫只用眼泪回答,使俊俏的姑娘哑口无言,困惑不解。

老勒卡缪保持着为父的尊严和行会理事的尊严,他观察儿子,很少讲话。这位老人重新得到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后,对自己几乎很不满意,他懊悔对这个独生子表现了自己的全部柔情;但私下对他很佩服。在一生的任何时期,行会理事从未耍过那么多的阴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他看到千辛万苦播下的种子已经成熟,希望全部收获归仓。几天前,他单独和克里斯托夫作了一次长谈,以便发现儿子抗拒不从的秘密。抱负不小的克里斯托夫对德·孔代亲王十分信任。亲王那句慷慨的话——他不过说了亲王该说的话——,他铭记在心;但他有所不知,在奥尔良,当他透过监狱的铁窗向亲王高喊令人感动的永别时,孔代恨不得叫他去见鬼,心中暗想:

“加斯科涅人才能理解我!”

克里斯托夫尽管对亲王怀着钦佩之情,他对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同样抱有无上的敬意,她用一个眼色向他说明她不得不牺牲他,当他受刑时,她又向他递了个眼色,在一丝泪光中许下无限的诺言。在用来养伤的九十个日日夜夜的寂静中,新任律师回顾了布卢瓦和奥尔良的事件。他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对这两个靠山作了权衡:他在太后和亲王之间踌躇不决。当然他给太后帮的忙比给宗教改革运动帮的忙要大,并且一个年轻人的心和思想必定倾向于王后,倒并非由于这个差别,而是由于她的女人身分。在类似的情况下,男人对女人寄予的希望总比对男人要大。

“我为她牺牲了自己,她将为我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对自己提出,并且回忆起她说“Poveromio!”①时的腔调。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生病独自躺在床上时会变得何等自私。一切的一切,直至对他的专门照料,都促使他只想到自己。克里斯托夫夸大了德·孔代亲王欠他的恩情,料想会在纳瓦尔宫廷谋得一官半职。这个孩子,在政治上初出茅庐,呆在这间古旧的褐色堂屋里如同禁闭幽室,把左右党魁们的忧虑和人事的迅速变迁忘得一干二净。任何党派在奋斗时必然忘恩负义;取得胜利后依然如故,因为需要奖赏的人太多。小兵们对这种忘恩负义忍气吞声;头头们却转而反对长期与之齐头并进的新主人。克里斯托夫,惟独他记得受过的苦,宣称自己是宗教改革运动的殉教者之一,早把自己归入头头的行列。勒卡缪,这个老奸巨滑的生意人,十分精明,洞察幽微,终于猜到了儿子的隐秘思想;他的全部活动都以克里斯托夫天生的犹豫为基础。

①见本卷第143页注①。

“做高等法院推事的妻子,”前一天全家聚会时他对芭贝特说,“不是很美吗?您将被称为夫人①!”

“您疯了吗,老伙计!”拉利埃说道,“首先您到哪儿去弄一个推事必不可少的岁入一万埃居的地产,又向谁去买这个官职?②您儿子要进入高等法院,非得太后兼摄政王后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可是他身上柴烟味太重③,不会放他进去的。”

①其实高等法院推事的妻子只有权被称作“小姐”,只有出身高贵或丈夫权大位高的女子方可称为“夫人”。

②在十六世纪,原则上只有国王有权任免高等法院的推事,但个人之间的买卖实际上是容许的。勒卡缪必须找到一个准备出卖官职的推事,并得到国王的恩准。

③昔日反对天主教的人常被烧死,这里“有柴烟味”意即有异端嫌疑。

“如果您女儿当上推事妻子,您拿什么出来?”

“老滑头,您想看到我钱袋的底!”拉利埃说。

高等法院的推事!这个字眼把克里斯托夫的脑子搅得乱糟糟的。

讨论会结束很久之后,一天早晨,克里斯托夫正凝望着令他回想起这篇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和德·孔代亲王、拉雷诺迪、肖迪厄、布卢瓦之行的,总之带来他的一切期望的那条河时,行会理事走来坐在儿子身边,假装的严肃掩饰不住快乐的神情。

“我的儿,”他说,“在你和昂布瓦斯骚乱的头头们之间发生了那些事后,他们欠你的情把你的前途与纳瓦尔王室联在一起。”

“是的,”克里斯托夫说。

“嗳,”父亲接着说,“我已积极为你请求准许在贝恩购买一个司法职位。我们的好友巴雷负责呈交了我以你的名义写给德·孔代亲王和冉娜王后的信。喏,你读读纳瓦尔副大法官德·皮勃拉克先生的回信吧。”

致皮货商行会理事勒卡缪先生:

德·孔代亲王大人委托我转告您他很遗憾不能为他在圣阿尼昂塔楼的狱友做任何事,他记得他,暂且向他提供警卫连骑兵一职,象他那样勇敢的人担任该职必将前程无量。

纳瓦尔王后等待着酬谢克里斯托夫先生的机会,她决不食言。

在此,行会理事先生,我们祈求上帝保佑您。

纳瓦尔大法官皮勃拉克于内拉克。

“内拉克,皮勃拉克,克拉克!①”芭贝特说,“对加斯科涅人什么也别指望,他们只想到自己。”

①“克拉克”是表示撞击、折断的一个象声词(可译成“啪啦”、“喀嚓”等),与“内拉克”、“皮布拉克”这两个专有名词叠韵。三词连用,效果滑稽,讥讽此信言之无物,空话连篇。

老勒卡缪带着嘲弄的神气望着儿子。

“他竟建议一个为了他把膝盖和脚踝都压碎了的可怜孩子骑马!”勒卡缪小姐嚷道,“多么恶劣的玩笑!”

“我看你当不上纳瓦尔的推事,”皮货商行会理事说。

“我倒想知道卡特琳娜王后将为我做什么,如果我求她的话,”惊愕的克里斯托夫说道。

“她什么也没答应过你,”老商人说,“但我确信她不会嘲弄你,她会记起你受的苦。不过,她能让一个布尔乔亚新教徒当高等法院的推事吗?……”

“可是克里斯托夫没有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呀!”芭贝特嚷道,“他完全可以对自己的宗教见解秘而不宣。”

“德·孔代亲王大概更看得起巴黎高等法院的推事,”勒卡缪说。

“推事,父亲!这可能吗?”

“是的,假如你们不打乱我要为你们做的事。我这位老伙计拉利埃将拿出二十万利勿尔,——如果我出同样的数目——以男性替代继承为条件购置一块肥美的领主土地,送给你们作奁产。”

“我还要加点钱在巴黎买所房子,”拉利埃说。

“怎么样,克里斯托夫?”芭贝特说。

“你们没提王后,”年轻律师回答。

这次颇为苦涩的失望之后过了几天,一个学徒交给克里斯托夫一张简短的小条;“肖迪厄想见他的孩子!”

“请他进来!”克里斯托夫嚷道。

“圣洁的殉教者啊!”牧师走过来拥抱律师,“你已经不疼了吗?”

“是的,多亏巴雷!”

“多亏上帝给了你忍受酷刑的力量!可是我听说了什么?你被任命为律师,你宣誓效忠,你承认了妓女,教廷和罗马的天主教会!……”

“这是我父亲的意愿。”

“但为了加尔文教义的神圣事业,难道我们不该离开我们的父亲、子女、妻子,离开一切,忍受一切吗?……啊!克里斯托夫,加尔文,伟大的加尔文,全党,世界,未来,全要依靠你的勇气和心灵的伟大!我们需要你的生命。”

人的头脑的出奇之处在于,最忠诚的人,在奉献自我的同时,总在最危险的危机中为自己编造一篇希望的小说。在河上,汇兑桥下,当亲王、士兵和牧师要求克里斯托夫去给卡特琳娜送那份如被发觉将要他性命的条约时,这孩子相信他的头脑、偶然和他的聪明,大胆地夹在吉斯兄弟和卡特琳娜这两个可怕的党派之间行进,险些粉身碎骨。刑讯时,他仍对自己说:“我必将脱险!不过疼些罢了!”但向一个肢体尚不灵便,刚刚从酷刑中恢复过来,与死神交臂而过因而更珍惜生命的小伙子突如其来地提出要求:“去死吧!”,沉溺于幻想是不可能的。

克里斯托夫平静地回答:“是什么事?”

“象斯图亚特对米纳尔那样勇敢地开一枪。”

“对谁?”

“德·吉斯公爵。”

“暗杀?”

“复仇!你忘记在昂布瓦斯,一百名贵族在同一个断头台上遭到屠杀?一个孩子,小德·奥比涅①,目睹这场残杀时说:他们剁烂了法兰西!”

①指法国诗人和作家阿格里帕·德·奥比涅(1552—1630)。

“你们应该承受一切打击,但不打击别人,这是福音的宗教,”克里斯托夫答道,“但是,既然要模仿天主教徒,又何必改革教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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