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一年二月初,莱芒湖畔在此季节时而会遇到的一个暖和的夜晚,两个骑马人来到主教草场,它因三十年前被赶走的日内瓦主教的乡村住宅而得名。这两人想必了解日内瓦当时大有必要、如今却颇为可笑的关闭城门的法律,朝湖滨门驰去;但他们看见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倚着一个女仆的手臂散步,显然正在回城,便蓦地勒住马头;这人相当肥胖,走路缓慢吃力,一步步地往前挪,忍着疼痛,脚穿一双黑绒面系带圆头鞋。

“是他,”另一位骑马人对肖迪厄说,他跳下马,把缰绳递给同伴,伸开双臂迎着散步者走去。

这位散步者果然是冉·加尔文,他后退几步避开拥抱,朝门徒投去最严厉的一瞥。五十岁的加尔文看上去倒象年届七十。他又肥又胖,肾结石引起的剧烈疼痛迫使他佝偻着身子走路,更显得身材矮小。这种病痛伴有恶性痛风并发症。人人都会在这张几乎长宽相等的面孔前发抖,它虽然圆圆的,却不比加尔文酷似的可怕的亨利八世更和善;两道深深的皱纹,自鼻子两侧开始顺着唇髭的曲线延伸,和它一起混合到一大部灰胡须中,透露出从不让他喘口气的痛苦。这张面孔,和嗜酒者的面孔一样通红发烫,有几处显出黄皮色的瘢痕;硕大方正的头上虽然戴着黑丝绒便帽,人们仍可欣赏到造型最优美的宽阔额头,下面忽闪着一双褐色的眼睛,在发怒时大概会射出火焰。或许是肥胖的结果,或许由于脖颈粗短,抑或因为经常熬夜和不断的工作,加尔文的脑袋缩在宽阔的肩膀里,使他只得戴一个又短又小的管状褶裥皱领,领子上的头活象托盘中圣徒约翰-巴蒂斯特的头。①在唇髭与胡须之间,可以看到一张能言善辩的漂亮嘴巴,象朵玫瑰花似的,小巧鲜润,轮廓勾勒得完美无缺。这张脸被一个方方的鼻子一分为二,整个鼻梁弯曲得出奇,在鼻头形成意味深长的棱面,与这张帝王式的脸上表露的惊人力量十分和谐。从这副相貌中很难辨识出折磨加尔文的慢性热病和每周发作一次的偏头痛的痕迹,但不断用学习和意志克制的痛苦,使这副看上去容光焕发的面具有些可怕,这足以用面部一层脂肪的颜色来解释,这层脂肪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结果,上面带有虚弱的体质以人类精神史上已知的最坚强的意志战斗不息的痕迹。嘴巴虽然长得可爱,却带着残忍的表情。为宏图大略而被迫保持,并为虚弱多病的健康状况所要求的贞洁铭刻在这张脸上。强有力的额头安详中透着遗憾,镇静得吓人的眼神里含着痛苦。

①《新约》中的人物施洗者约翰是犹太人的先知。当希律王安提帕休弃原妻,娶异母兄弟之妻希罗底时,他谴责这种违背犹太法律的行为。希罗底唆使丈夫把他投入监狱,又叫女儿莎乐美要求继父割下他的头。宗教画中可以见到莎乐美举着盛放约翰首级的托盘跳舞的情景。

加尔文的服装把他的脸鲜明地烘托出来,因为他身着著名的黑呢长袍,束一根铜扣黑呢腰带,这身服装成为加尔文派的牧师服,它吸引不了目光,迫使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脸部。

“我疼得太厉害,泰奥多尔,不能拥抱您,”加尔文对风度翩翩的骑手说。

泰奥多尔·德·贝兹,四十二岁,应加尔文的要求两年前被接受为日内瓦的市民,与他奉为至尊至上者的可怕牧师形成最强烈的对照。和所有高升到精神统治地位的布尔乔亚或所有社会制度的发明者一样,加尔文饱受嫉妒的折磨。他痛恨自己的门徒,不愿有人与他平起平坐,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不过泰奥多尔与他大不相同;这位风雅的骑手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礼数周全,习惯于出入宫廷,加尔文觉得泰奥多尔与他所有的粗野卫士大相径庭,因此和他在一起便忘了自己通常的感情;他决不爱他,这位粗暴的立法者完全不知友情为何物;但他不担心泰奥多尔会当他的继任人,他喜欢和他玩耍,正如后来黎塞留和他的猫玩耍一样;他觉得泰奥多尔柔顺轻佻。他见德·贝兹每一次都圆满地完成任务,很喜欢这件彬彬有礼的工具,自以为是他的灵魂和引路人。最残暴的人也不能不要勉强可算作友爱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泰奥多尔是被加尔文宠坏的孩子,严厉的宗教改革家不责骂他,容忍他行为放荡,谈情说爱,穿着华丽,谈吐优雅。或许加尔文很高兴指出宗教改革运动可与宫廷人士比赛风度。泰奥多尔·德·贝兹希望把对艺术、文学、诗歌的爱好引入日内瓦,加尔文听他讲自己的计划,粗浓的灰眉毛没有皱一下。这两位名人在性格和外表上,与在精神上一样形成全面的对照。

加尔文受了肖迪厄十分谦卑的一躬,微微点头作答。肖迪厄右臂挽住两匹马的缰绳,跟随这两位宗教改革运动的大人物,走在泰奥多尔·德·贝兹的左边,后者则在加尔文的右边走。加尔文的女仆跑去阻止关闭湖滨门,提请警卫队长注意牧师适才疼痛得很厉害。

泰奥多尔·德·贝兹是韦兹莱镇的子弟,这是第一个结成联盟的市镇,一位梯也里①撰写了它的奇特历史。布尔乔亚精神和抵抗精神在韦兹莱具有地方性,想必通过这个当然是最稀奇古怪的异端人物之一,在新教徒的大叛乱中出过一份力。

①奥古斯坦·梯也里(1795—1856),历史学家,他在一八二七年的《法国史信札》中记载了十二世纪韦兹莱镇民组织公社的企图。作者的弟弟多米尼克,梯也里(1797—1873)也是历史学家。

“您一直很疼吗?”泰奥多尔对加尔文说。

“天主教徒会说象入地狱的人一样,”宗教改革家用他讲任何话都带有的尖刻口吻答道。“啊!我要去了,孩子!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将在您的著作的启示下战斗!”肖迪厄说。

加尔文微微一笑,通红的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他赞许地望着肖迪厄。

“嗳!你们给我带消息来了?”他又说,“我们的人有不少被屠杀了吧?”他微笑着说,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嘲弄的快意。

“不,”肖迪厄说,“一切都和平解决了。”

“算了,算了!”加尔文嚷道,“任何安抚都是坏事,如果它不能每一次都是圈套的话。迫害就是我们的力量。如果教会把宗教改革运动抢到手,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但是,”泰奥多尔说道,“太后似乎正想这样做。”

“她很可能有此愿望,”加尔文说道,“我正研究这个女人……”

“在这儿?”肖迪厄嚷道。

“对于思想难道有距离可言?”加尔文严厉地驳了一句,他觉得打断人讲话很不礼貌。“卡特琳娜希望掌权,有这种企图的女人不再讲情面和信义。究竟是什么事?”

“哦,她向我们建议召开一次类似宗教评议会的会议,”泰奥多尔·德·贝兹说。

“在巴黎附近?”加尔文突然问道。

“是的!”

“啊!好极了!”加尔文说道。

“在会上我们将努力统一意见,拟定一份合并两个教会的公开文件。”

“啊!但愿她有勇气使法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和希腊教会一样在法国立一个教会之长,”宗教改革家嚷道,登上宝座的念头使他两眼放光,“但是,孩子,教皇的侄女有可能坦率真诚吗?她是想赢得时间。”

“我们不也需要时间补救昂布瓦斯的失败,在王国各地组织令人生畏的抵抗吗?”

“她把苏格兰女王送回了国,”肖迪厄说。

“又少了一个!”加尔文经过湖滨门时说道,“英国的伊丽莎白将为我们牵制住她。两个为邻的王后很快就会发生冲突:一个美丽,一个丑陋,这是恼怒的第一个原因;其次还有个不合法的问题①……”

①天主教徒们认为,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是亨利八世的私生女,英格兰王位的第二号继承人玛丽·斯图亚特才是合法的女王。见本卷第94页注①。

他搓着手,快乐里带着如此残忍的性质,以致德·贝兹打了个寒战;他瞥见老师凝望了好一会儿的血泊。

“吉斯兄弟惹恼了波旁家族,”德·贝兹顿了一下说道,“他们在奥尔良折断了麦草①。”

①古时法国某些地区有种习俗:诸侯把麦草折断掷于地表示中断臣属关系。此处“折断了麦草”是“闹僵了”的意思。

“好吧,”加尔文接着说,“孩子,你上次动身去内拉克时,我对你说我们终将在法兰西王室的两个支系之间挑起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当时你不信我的话。终于,我的党里有了一个朝廷,一个王上,一个家族。现在我的教义在民众中发生了作用。布尔乔亚们理解了我,今后他们将把那些去望弥撒,油漆礼拜堂的墙壁,往墙上挂画和雕像的人称为偶像崇拜者。啊!人民拆毁大教堂和宫殿比起辩论释罪信仰或圣体存在要容易得多!路德是个辩论家,我呢,我是一支军队!他是个爱推理的人,我却是一个体系!最后,孩子们,他不过喜欢逗弄人,而我是塔奎尼亚人!①是的,我的信徒们将摧毁教堂,毁坏图画,用雕像做磨盘碾碎人民的小麦。国家有团体,我只希望有个人!团体抵抗力强,眼睛雪亮,芸芸众生却是瞎子!现在必须使这个有影响的教理与政治利益结合起来,巩固教理,为我的军队供应装备。我用这个不加装饰、朴实无华、将宗教移往思想境界的信仰,满足了克勤克俭之人的逻辑和思想家的头脑。我使人民明白了取消仪式的好处。泰奥多尔,该你去拉拢利害关系了。不要超出这个范围。对于教义,现在事已做完,话已说尽,不必再添一丁点了!卡默隆②这个加斯科涅的小牧师,干吗想起来写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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