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于格·奥布里奥(?—1382),曾任巴黎市长。

勒卡缪先生店铺的门面没有橱窗,但安了一块铅板,使房内十分幽暗。他给有钱人送货上门。对来店购买的人,则把商品拿到露天支柱之间给他们看,据说桌子和坐在凳上的店员在白天阻塞了廊柱下的通道,这番景象十五年前在中央菜市场的廊柱下尚能见到。店员、男女学徒们在这些前沿阵地上谈天,你问我答,招呼行人,伟大的瓦尔特·司各特在《尼热尔奇遇记》中对这种习俗作过描写。画着一只白鼬的招牌,挑在一根华丽的直角形镂花涂金铁支架上,悬挂于店铺之外,和有些仍然挂招牌的乡村客店一样。白鼬上方一面写着:

勒卡缪/王后夫人和国王陛下的/皮货商。

另一面写着:

太后夫人和高等法院诸位先生的/皮货商。

太后夫人这几个字是不久前加上的,涂金还很新。这一变化表明最近亨利二世的暴死引起的大变革,朝廷中不少人境遇恶化,吉斯兄弟却开始发迹。

店铺后堂临河。这是令人尊敬的布尔乔亚和他妻子勒卡缪小姐的起居室。当年平民的妻子无权称作夫人;但是巴黎布尔乔亚的妻子有权称小姐,因为她们的丈夫对好几位国王鼎力相助,享有他们赐予和确认的特权。店铺后堂和店铺之间有道螺旋式木楼梯通往楼上,上面是大仓库,老夫妻的卧房,孩子们、女用人、学徒和店员住的靠天窗采光的顶楼。家人、仆役、学徒十分拥挤地住在一起,每个人在室内占有狭小的空间,全体学徒住在屋顶下的一个大房间里,这既说明聚集在现今巴黎城十分之一面积上的居民的稠密,又解释了中世纪私生活的古怪细节和谈情说爱的巧计,严肃的史学家们请别见怪,这些事靠讲故事的人才得以流传下来。那时,一个地位极高的大贵人,比方德·柯利尼海军元帅,在巴黎占用三间房,他的随从人员住在隔壁的客栈里。当时巴黎的公馆,即属于国君或大封臣的宫殿不到五十座,这些大封臣的生活要比德意志最大的君主,如巴伐利亚公爵或萨克森选侯的生活优越。

勒卡缪家的厨房位于临河店铺后堂的下面。一扇玻璃门开向一个铁阳台,厨娘可以从那儿用桶汲水,洗濯衣服。店铺后堂同时是商人的餐厅、书房和客厅。商人的生活是在这间始终装着华丽的细木护壁板,用某件艺术品和衣柜点缀的重要房间里度过的:工作之后在这儿用愉快的晚餐,就布尔乔亚和王权的政治利益进行秘密讨论。当年巴黎令人胆寒的行会可以把十万人武装起来。所以,在那个年月,商人们的决议得到他们的仆人、店员、学徒和帮工的支持。市长是统帅布尔乔亚的首领,市政厅是他们有权聚会的宫殿。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布尔乔亚会客厅里采取过庄严的决定。倘若不是连续不断的牺牲使行会无法忍受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损失和饥馑,叛上作乱、最后登基称王的亨利四世或许永远进不了巴黎。现在谁都不难描绘老巴黎这一角的面貌,桥和堤在此拐弯,百花码头的树木直上云天,发出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信号的著名法院的高塔楼是当年仅存的遗迹。奇怪的是,位于塔楼脚下、当年四周围着木板店铺的一幢房子——勒卡缪的房子,即将目睹为这个可惜对加尔文教义利大于弊的屠杀之夜作准备的一件事的诞生。

这篇记述开场的当儿,宗教新学说的胆大妄为把巴黎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名叫斯图亚特的苏格兰人刚刚暗杀了米纳尔院长,公众舆论认为该院长是对推事阿纳·杜布尔①被处极刑负有最大责任的高等法院成员,推事继先王的缝衣工(裁缝)之后在沙滩广场被焚,亨利二世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曾下令当着他们的面拷问他。巴黎受到严密的监视,弓箭手甚至强迫行人在圣母像前祈祷,谁要露出不情愿的样子,或拒绝这个与自己思想相左的行动,谁就被视为异端。两名守在勒卡缪家房角的弓箭手刚刚走开;被严重怀疑背弃天主教的皮货商之子克里斯托夫可以走出家门,而无需担心他们强迫他对圣母像顶礼膜拜。这是一五六〇年四月,晚上七点钟,天色渐黑;学徒们见街道左右的廊柱下行人寥寥,便收起陈列的样品,准备打烊关门。克里斯托夫·勒卡缪,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好象聚精会神地望着学徒们。

①杜布尔(1522—1559),巴黎高等法院推事,常为加尔文派教徒的案件辩护,一五五九年以异端罪被处火刑。

“先生,”其中一位指着一个神情犹豫、在廊下走来走去的人对克里斯托夫说道,“这人也许是小偷或暗探;不管怎样,这乡下佬不会是个正派人:如果他想和我们谈生意,他会爽快地过来和我们攀谈,不会象他那样转来转去……瞧那副模样!”他滑稽地学着陌生人的样子道,“鼻子缩在大衣里!眼珠子多黄!脸色象饿死鬼!”

被学徒这样形容的陌生人见克里斯托夫独自呆在店铺门口,便迅速离开他踱来踱去的对面的走廊,穿过马路,来到勒卡缪家的廊柱下,经过店铺前,乘学徒们还未回来上门板,走过来和年轻人攀谈。

“我是肖迪厄!”他低声道。

听到新教最负盛名的牧师之一和被称作宗教改革运动的可怕悲剧最尽职的演员之一的名字,克里斯托夫打了一个哆嗦,如同忠君的农民认出了乔装的国王。

“您也许想看看皮货吧?天差不多黑了,但我这就亲自拿给您看,”克里斯托夫说,他听见身后学徒们的声音,想骗过他们。

他作了个手势邀请牧师进来;但这人回答说他宁愿在外面和他交谈。克里斯托夫去取了便帽,跟着加尔文的门徒走了。

肖迪厄是在日内瓦领导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泰奥多尔·德·贝兹和加尔文的秘密全权代表,他虽被一道敕令逐出国门,仍然四处奔走,无视与教会和王权意见一致的高等法院为杀一儆百对其组织成员著名的阿纳·杜布尔判处的酷刑。

这位牧师有个当上尉的哥哥,是柯利尼海军元帅最优秀的士兵之一,牧师本人则是加尔文在即将点燃的二十二年宗教战争之初搅得法国不得安宁的左右手之一,是最能解释波澜壮阔的宗教改革行动的秘密齿轮之一。肖迪厄领着克里斯托夫从一条地下通道下到水边,这条通道与十年前填平的马里翁桥拱通道类似,位于勒卡缪家和邻家之间,老皮货店街的下面,名曰皮衣商桥。旧城的洗染匠们确实要走这条通道去洗棉纱、丝绸和衣料。那儿有只小艇,由一名船夫看管和驾驶。

船头上有位身材矮小、衣着十分朴素的陌生人。顷刻之间小船来到塞纳河中央,船夫把它划到汇兑桥一个木桥拱下,麻利地把船系在一个铁环上。这当儿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在这儿讲话可以不用担心,既没有暗探,也没有叛徒,”肖迪厄望着两位陌生人说道。“您是否充满殉道者应当具有的献身精神?您是否准备好为我们神圣的事业忍受一切?您怕不怕先王的裁缝和杜布尔推事受到的、我们大多数人面临的酷刑?”他满面生辉地问克里斯托夫道。

“我将公开承认福音,”勒卡缪望着店铺后堂的窗户简单地回答。

家用的灯放在桌上,父亲大概正在桌前查阅账目,灯光使他回想起天伦之乐和他舍弃的宁静生活。幻影倏忽而过,但十分完整。年轻人环顾这个充满布尔乔亚式和谐的街区,在这里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在这里生活着他的未婚妻芭贝特·拉利埃,在这里一切都向他许诺生活的温馨和充实;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牺牲了一切,至少拿一切去冒险。那个时代的人就是如此。

“不必多讲了,”爱冲动的船夫说,“我们知道他是我们的一个圣徒!如果那个苏格兰人没有下手,他会杀死卑鄙的米纳尔院长的。”

“是的,”勒卡缪说,“我的生命属于教会,对于宗教改革运动我作过认真的思考,为了它的胜利我快乐地献出生命。我知道我们为人民的幸福正在做什么。用两句话说,天主教促进独身,宗教改革运动推动家庭。是把僧侣清除出法国,把他们的财产归还给王权的时候了,王权迟早会把这些财产卖给布尔乔亚的。让我们为子女,为家庭终有一日获得自由和幸福而死吧。”

热情的年轻人的面孔,肖迪厄、船夫和坐在长凳上的陌生人的面孔被黄昏的最后一抹微光照亮,构成一幅值得大书特书的图景,因为对它的描绘包含着那个时代的全部历史,倘若某些人的确能够概括时代精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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