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时,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落在队伍的后面,攻下了城,进入城市中心后,两人却冲在最前面。混战中这类凑巧的事是会有的,不过这两位朋友则是惯于此道。他俩互相打气鼓励,大着胆子走进迷宫似的一条条幽暗狭窄的小街,各人去忙自己的事,一个寻找美人画,另一个寻找活美人。不知在塔拉戈纳城的一个什么地方,迪阿尔从一幢建筑物的门廊认出那是一座修道院,大门已被捅开,他跳入内院,想止住士兵们的狂暴举动。他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两个巴黎大兵正要枪毙一幅阿尔巴纳①画的圣母像,被他阻止了,他买下了这幅画,虽然两个轻步兵出于军人的狂热给圣母添了两撇胡子。蒙特菲奥尔呢,此时剩下他一人,他发现修道院对面有爿呢绒店,从店房里朝他射来一枪,就在他居高临下察看时,他被一个闪电似的秋波所吸引,他急忙向那个好奇的少女回送一个眼波,可是少女的头早已缩到百叶窗的角落里去了。

①阿尔巴纳(1578—1660),意大利画家。

塔拉戈纳城被攻占了,愤怒的塔拉戈纳城从每个窗户射出子弹,被蹂躏的塔拉戈纳城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体,街道在燃烧,涌满了被杀的和正在进行屠杀的法国兵,这座城确实值得一看,值得一个大无畏的西班牙少女一看。这不是一场放大了的斗牛战吗?一时间蒙特菲奥尔忘记了抢劫,对周围的喊叫声、火枪射击声、大炮轰鸡声全然听不见。他,一个意大利浪荡子,玩腻了意大利女人,玩腻了一般的女人,梦想一个到不了手的女人,因为他对所有女人都已感到厌倦,可他觉得这个西班牙少女的侧影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形象。他,一个十足的荒淫之徒,一个看破一切的年轻人,我们这个社会产生的最可恶的淫棍,曾经将财产挥霍干净,以实现种种疯狂念头,满足种种情欲,他竟然还能为这个侧影而动心。呢绒店爱国老板放的那一枪使他萌生一念:放火烧掉店铺。可是他只身一人,无法行动;战斗的中心在大广场上,那里还有几个西班牙人在负隅顽抗。突然,他有了个更妙的主意。这时迪阿尔从修道院出来,蒙特菲奥尔对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发现,而是和他一道在城里蹓了好几趟。可是第二天,这位意大利上尉就强行住在呢绒商家里了。呢绒店不是一个军服供应科上尉理所当然的住处吗?

这位善良的西班牙人的家,底层是宽敞而幽暗的店铺,外面装了粗粗的铁栅栏,和巴黎伦巴第街的古老商店一样。店铺通向一间从内院采光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带有中世纪的意味:被烟熏黑的古画,陈旧的壁幔,古色古香的壁炉,挂在钉子上的带羽饰的帽子,游击队的枪,还有霸尔多洛①的大氅。会客室与厨房相连,是聚会的场所,大家在这唯一的厅堂里吃饭,就着不太明亮的炭盆烤火,一面抽烟,一面慷慨陈辞,点燃起人们心中对法国人仇恨的怒火。一张古式餐具台上摆着几只银质水壶和一些贵重的餐具,然而在吝啬的光线下,亮锃锃的物件也只能发出微弱的闪光。屋里的一切,甚至人的脸,都呈棕褐色,如同荷兰画派作品的基调。这间色调典雅、古风盎然的厅堂与店铺之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楼梯通到货栈,借助一些开得很巧妙的窗孔,可以察看布匹。上面一层是老板和妻子的套房。突出到街面的屋顶下,做了个阁楼,用拱扶垛撑住,看上去挺古怪,学徒和女佣就住在这里,不过眼下东家占了他们的房间,把自己的套间让给了军官,大概是为了避免发生争吵。

①霸尔多洛,法国作家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这位年事已高的医生想娶自己的被监护人罗丝娜为妻,但罗丝娜和阿尔玛维华伯爵相爱,后者在仆人费加罗的帮助下最后得到心上人。这部喜剧的第四幕情节发生在夜间,霸尔多洛穿大氅以隐蔽自己。

蒙特菲奥尔自称原先是西班牙王国的臣民,受过拿破仑的迫害,现在不得已为他打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鉴于他的姓氏、出身和贵族头衔,他被邀请与这家人一起进餐。蒙特菲奥尔设法争取店主的好感是有他的道理的:他闻到了漂亮姑娘的味道,就象吃人的妖怪闻到了小拇指及其兄弟的新鲜人肉味。虽然他得到了呢绒商的信任,可是后者绝口不提家里有这么个姑娘;因此,在西班牙人家里度过的第一天中,他非但没看到任何姑娘的影子,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没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这古老的住宅里有位姑娘。不过这幢几乎全部木结构的房子的楼板之间发出很大的回响,因此上半夜当屋里一片寂静时,蒙特菲奥尔觉得有希望猜到那不知名的女子究竟藏在哪里。假设她是两位老人的独生女,那么她可能给关在阁楼上。这是两位老人在整个占领期间的住所。不过,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宝贝就藏在这里。军官把脸贴在用铅条加固的菱形小窗户上,窗户朝着内院,院子四周围着发黑的高墙;他只看到从老两口房间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听见他们的咳嗽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至于那姑娘,连影子也没见。蒙特菲奥尔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会冒着断送好事的危险,连夜在屋子里四处探测,或是去轻轻敲打每个房间的门。那个西班牙人身为父亲,又是做呢绒生意的,想必很多疑,何况还是位热血的爱国者,若是被他发现,那就必死无疑。于是上尉决定耐心等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时间的作用和人们的弱点上,因为世上所有的人,时间一长就会忘了防备,即便是恶棍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好人。第二天,他看见厨房里有个吊床模样的东西,猜想这是女佣睡觉的地方。至于学徒呢,他在店铺的柜台上过夜。这天吃晚饭时,蒙特菲奥尔又大骂拿破仑,骂得男主人那张布满愁云的脸绽开了笑容(这位严肃的西班牙人的黑脸颇象过去刻在列贝克三弦琴琴把上的头像);他妻子那张苍老的、皱纹重叠的脸上也重又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仇恨的快意的微笑。一盏灯和壁炉的火光在这间高雅的厅堂射出怪诞的光亮。女主人刚给他们的半个同胞敬了一支小雪茄。就在这时,蒙特菲奥尔听见壁幔后发出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翻倒的声音。

“这下可好!”店主老婆说,脸变得煞白,“愿所有的圣人帮助我们,可别出什么乱子。”

“那里藏着人?”意大利人不动声色地说。

呢绒商忍不住对世上的女孩子骂了一句粗话。他那万分惊慌的老婆打开一扇暗门,领出来一位吓得半死的姑娘,正是意大利人朝思暮想的美人,他高兴极了,却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为了不让人看出是假装,他看看年轻姑娘,然后回过头来用母语对男主人说:“她是您女儿吗?先生?”

佩雷兹·德·拉古尼雅——这是呢绒商的名字——早先在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里窝那有不少贸易关系,所以会意大利语,便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不是,她要是我的女儿,我倒不会这么小心谨慎了。她是别人托我们照料的孩子,我宁愿死,也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听话,您倒试试看!”

“她很美,”蒙特菲奥尔神情冷漠地说,随后不再看姑娘。

“她母亲的美貌是相当出名的,”商人答道。

两人继续抽着烟,一面互相观察对方。蒙特菲奥尔给自己定了条法规,决不让自己的目光败露表面的冷漠,可是在佩雷兹转过头去吐痰的当儿,他还是斗胆偷偷朝少女睨了一眼,恰巧与少女投过来的灼灼目光相遇。淫棍和雕塑家的眼力使他们具有一种惹祸的本领,可以说他们能够透过女人的衣服看到她们赤裸的肉体,通过迅速而极有洞察力的推断,猜到她们体形的线条。当时蒙特菲奥尔就是以这种本领一眼看出,这位少女是造物的一件杰作,要创造出这样的作品需要全部爱情的幸福。这是一张洁白的脸蛋,西班牙的阳光给它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茶色,使脸部天使般宁静的表情平添了一种火辣辣的傲气,白皙的皮色下透出的这种微光可能来自地道的摩尔人的血统,使皮色更水灵更鲜艳。乌黑的长发扎在头顶上再披散下来,围着娇嫩透明的耳朵,显出白里透蓝的颈项的优美线条。浓密的发卷越发衬托出热烈的眸子和弧形的红唇。当地人穿的巴斯克紧身衣更突出了她那柳枝般柔软的细腰。这不是意大利圣母,而是西班牙圣母,是牟利罗①笔下的圣母,唯有这位艺术家胆大,画过腹中怀着耶稣、陶醉在幸福中的圣母,那真是最大胆、最热情的画家狂热想象的产物。这个姑娘身上集中了三种禀赋,而其中任何一种便足以使一个女人象天仙,那就是:海底珍珠的纯净,西班牙圣女泰蕾丝高尚而热烈的气质,以及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肉感。她的出现起了神符的作用,蒙特菲奥尔顿时觉得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陈旧的了:少女使一切恢复了青春。她的在场使蒙特菲奥尔心里无比甜美,可惜时间不长,不知名的姑娘很快又被送回那个神秘的房间,从此,女仆公开往里面送灯、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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