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梅兰伯爵夫人①。

①梅兰夫人(1789—1852),生于哈瓦那,于一八一一年与帝国的将军梅兰伯爵结婚,并随他定居巴黎,梅兰夫人才貌双全,从一八三〇年直至去世,她主持的沙龙接待许多著名作家和音乐家,她本人也是极为出色的歌手,并有多种作品问世。

虽然絮歇元帅在他的部队建立了严明的纪律,但也未能阻止部队刚攻下塔拉戈纳城①时发生的骚动和混乱。据几位可靠的军人说,这种胜利的狂喜出奇地象一场抢劫,不过很快就被元帅弹压下去了。不久,城市恢复了正常秩序,各兵团在自己的区域驻扎下来,任命了城防司令。随后,军事管理人员也到了。当时,塔拉戈纳变成一座半法国、半西班牙式的城市。一切机构全按法国方式来组织,而同时又让西班牙人inpetto②保持自己的民族爱好的自由。那场抢劫持续的时间颇难确定,但是,正象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样,其原因却不难找到。原来,絮歇元帅的部队里有一个团,几乎全由意大利兵组成,指挥这个团的军官是一位名叫欧也纳的上校。此人骁勇非凡,堪称缪拉③第二,只因从戎太晚,既没得到贝格大公领地,也没被封为那不勒斯王,也没在皮佐吃枪子儿。王冠没得到,可是处在他那个位置,中弹倒挺容易,所以他曾经中过几弹就不足为怪了。他团里的兵是原意大利军团的残部。意大利的这个军团相当于法国驻殖民地的营队。军团兵站设在厄尔巴岛,这个兵站曾是两种人的体面流放地,一种是前途令人担惊受怕的世家子弟,一种是预先就被社会打上坏分子烙印的未能成功的伟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怀才不遇之辈,日后可能因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而摆脱引人注目的困境,从而飞黄腾达;也可能在一顿狂饮后,因其酒肉朋友酒后失言而受连累,境况一败涂地。拿破仑把这些很有能量的人编在前线第六团,指望他们除了被炮弹炸死的以外,一个个都成为将军;不过皇上的计算只在死亡造成的损失上是完全正确的。这个团常有重大伤亡,但其团风始终不变,打仗方面美名远扬,私生活方面臭名昭着。

①塔拉戈纳:西班牙城市,濒临地中海海岸。

②意大利文:暗中。

③缪拉:拿破仑手下名将,以骁勇著称,于一八〇六年被封为贝格大公,一八〇八年封为那不勒斯王,一八一五年在意大利的皮佐被枪决。

围攻塔拉戈纳城期间,意大利兵失去了他们有名的比昂希上尉,就是这个比昂希,在一次战役中曾打赌要吃一颗西班牙哨兵的心,后来真这么干了。这段军营生活的插曲在别的书里(巴黎生活场景)已有叙述,并为第六团里广为流传的某些细节所证实。六团有一帮人可以称为魔鬼的化身,就是他们给六团带来了双重名声,比昂希则是这帮魔鬼的首领。尽管如此,他却有一种骑士式的荣誉感,在军队里,谁有这股子精神,他的一切最荒唐的行径就都能得到原谅。对此人不妨用一句话来概括:他若是生活在上个世纪,可能是一名了不得的海盗。攻打塔拉戈纳城的几天前,他在战斗中的一次卓越表现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元帅想予以确认。比昂希不要提升,不要抚恤金,也不要新的军功章,他要的奖赏就是让他第一个攻占塔拉戈纳城。元帅批准了他的请求,但随即就把这一诺言置诸脑后了;然而比昂希却使元帅记起了比昂希其人。狂热的上尉果然第一个把法兰西国旗插上城墙,而且就在那里被一个修士杀死了。

这段题外史话大有必要,可以使读者明白,六团怎么会首先进入塔拉戈纳城,最初的混乱——发生在武力占领的城市原是自然的事——又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地发展成一场小规模的抢劫。

六团有两名军官,在那群铁汉子中间并不起眼,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却将并列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

第一位是军服供应部上尉,这是一种半军队半民政的官职。用当兵的话来说,他混得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诩英勇,在交际场合总爱炫耀自己是六团的,爱吹胡子瞪眼睛,俨然一名准备摧毁一切的勇士。但伙伴们并不敬重他。他的财产使他变得谨小慎微,于是伙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乌鸦上尉。首先因为他象乌鸦一样在一法里外就能嗅到火药味,并且飞快地躲避子弹;其次,这个绰号包含一则军队里流行的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乌鸦上尉”可听成“身材漂亮的上尉”,①这个称号,他确实当之无愧,换了别人也会引以为荣。这位上尉姓蒙特菲奥尔,是米兰有名的蒙特菲奥尔家族的后裔,不过意大利王国的法律不允许他带贵族头衔。在军队里他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他打仗时之所以瞻前顾后,长得漂亮大概是不可告人的原因之一。万一鼻子受伤变了形,或是额头给砍一刀,或是脸颊上留下长长的疤痕,那么这张五官端正、标致、女人梦麻以求的脸,这张意大利最漂亮的脸蛋就会给毁了。这张脸颇象吉罗德②一幅题为《开罗叛乱》的画中那个垂死的土耳其青年的脸型,面带忧伤,女人见了几乎没有不上当的。蒙特菲奥尔拥有一笔替代继承得来的财产,他早就把全部收入抵押了好些年,以供自己作那类在巴黎难以想象的、意大利式的消遣之用。为了硬棒一个据他说是爱他爱得发狂的蹩脚女歌手,他赞助米兰的一个剧院,弄得倾家荡产。话说回来,现在他前程似锦,不想拿它冒险去换块蹩脚的红缎子③。他虽不是个勇士,但至少是个哲学家,用议会的语言来说,他有先例可循。腓力二世不是在圣康坦战役中发过誓,除非在宗教裁判所的柴堆上给烧死,他再也不上火线了吗?阿尔伯公爵不是也赞同他的看法,认为世界上最不上算的买卖就是违心地将皇冠换枪子儿吗?因此,不管是从侯爵的资格,还是从漂亮小伙子的资格来看,蒙特菲奥尔都是腓力二世派,再者,他还象腓力二世一样,是位深刻的政治家。对于团里伙伴给他起的外号,以及他们对他的蔑视,他自慰地想,这是一帮无赖,今后人们很可能不相信他们的看法,要是他们能在这场大杀戮中幸存的话。而且他的面孔不啻是一张价值很高的证书;他相信自己必定会升为上校,不管是靠某个女人帮忙,还是通过一种巧妙的变化,使他由军服供应科上尉变为团副官,再由团副官摇身变为某位好心元帅的副官。在他看来,晋级荣升只是换套服装的问题。于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报纸谈到他时会说,勇士蒙特菲奥尔上校云云。那时,他会有十万埃居的年金,再娶上一位名门闺秀,谁都不敢怀疑他的英勇,也不敢查证他是否真受过伤。最后,蒙特菲奥尔上尉还有个当军需官的朋友,一个普罗旺斯人,生在尼斯附近,名叫迪阿尔。

①法语乌鸦(Cosleau)与漂亮身材(corpsbeau)是谐音。

②吉罗德(1767——1824),法国画家。

③指荣誉团勋章的红缎带。

一个朋友,不管是在苦役牢里还是在艺术家的阁楼上结交的朋友,能使人在种种不幸中得到安慰。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两位哲学家,干起坏事来互相默契,彼此从中得到生活的安慰,正如两位艺术家往往以对荣誉的希望来减轻生活的痛苦。对待战争,两人着眼于它的结果,而不是战争行为本身。因此他们把战死者简称为傻瓜。他们本该运筹于议会桌旁,却出于偶然当了兵。造物主用里齐奥①的模子铸就了蒙特菲奥尔,在外交家的柑埚里浇出了迪阿尔。两人生就一副狂躁不安、活动不息的半女性的神经组织,行善和作恶的本领一样强;从这副机体里既能产生罪行,也能产生慷慨之举,既能产生胸怀伟大的行为,也能产生卑怯儒弱的行径,全要看这种奇特素质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定。他们的命运也无时不取决于某些猛烈而又转瞬即逝的激情作用于神经系统或大或小的压力。

①里齐奥(1533—1566):玛丽·斯图亚特王后的情人。此处作者的意思是:蒙特菲奥尔天生可做王后的情人。

迪阿尔是个相当精干的会计,但是团里的伙伴谁也不会把自己的钱包或遗嘱托付给他,这也许是出于军人对坐办公室职员的反感。军需官既不缺乏勇敢,也不缺乏青年人的豪爽,只是这种感情在某些人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当他们思来想去、掂斤称两时便丧失殆尽。迪阿尔的脾气如同金发女人的容貌一样变化无常,而且喜欢吹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他自称艺术家,还学着某两位将军的样子搜集艺术作品,据他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不让艺术品流失,以飨后人。要对此人作一个确切的判断,会使他的伙伴们感到为难。他们中不少人因为常常在不同情况下求助于他的钱包,便以为他挺有钱;可是迪阿尔爱赌博,而赌徒没有分文是属于自己的。他和蒙特菲奥尔一样嗜赌,其他军官也和他们一起赌:因为,令人羞惭的是,围坐在绿色赌桌旁的人们,牌局一散可以互不打招呼,互不敬重,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在有关吃西班牙哨兵的心那场打赌中,蒙特菲奥尔曾是比昂希的对立面。“)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