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样将他们两人并列,已经对他们作出了评价。”

伯爵的马车已经备好,作曲家与他那高贵的医生迅速地走下楼梯的台阶,不一会就到了玛丽亚娜的住处。走进房门,冈巴拉投入自己妻子的怀抱。妻子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去。丈夫也后退了一步,歪在伯爵身上。

“啊,先生,”冈巴拉用低沉的嗓音说道,“至少得由着我去干我为之着魔的事。”之后他垂下头,跌倒在地。

“您干的什么好事?他烂醉如泥了!”玛丽亚娜朝那躯体看了一眼,大叫一声。目光中,怜悯与厌恶在搏斗。

伯爵在随身男仆帮助下将冈巴拉扶起,安顿在床上。安德烈走出房门,快乐得心花怒放。

第二天,伯爵任凭自己平时拜访的时间白白过去,他开始担心是否自己在自欺欺人,是不是将阔绰和智慧有些过高地卖给了那对贫寒夫妻,他们的平静从未被打破过。

吉亚迪尼终于出现,送来了玛丽亚娜的一封短笺:

“来吧,”她写道,“祸事没有您希望的那么严重,狠心的!”

“阁下,”安德烈更衣时,厨师说道,“昨天晚上,您待我们真是好极了。可是,您也得承认,除了您那些酒很棒以外,您那位膳食总管给我们上的菜里面,没有一个够格摆上真正美食家的桌子。我想,您也不会否认,您赏光坐在我的饭桌上那天,在我家给您上的菜,包含着昨天玷污您那华贵餐具的所有菜肴的精华。所以,今天早上我醒过来时,就想到您曾经向我许下诺言,要给我找一个主厨的位置。我现在已经将自己视为您家的随员了。”

“几天以前,我脑子里也这么想过,”安德烈回答,“我已经与奥地利使馆的秘书谈过您。从现在起,您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您就可以翻越阿尔卑斯山了。我在克罗地亚有一座城堡,我自己难得去一次。您在那里身兼门房、膳食总管和主厨,薪俸是二百埃居。您妻子也享受这样的待遇,城堡中其余的活便是她的。您可以inanimavili①,也就是说,拿我那些仆从的胃进行实验。这是一张凭单,到我的钱庄老板那里去取您的路费。”

①拉丁文:无价值的灵魂。一般指供实验用的动物。

“阁下,”他对伯爵说道,“我接受这张凭单,却不接受那个位置。放弃我的艺术,谢绝口味最精的美食家的评断,那简直是叫我丢人现眼!最高明的美食家肯定是在巴黎。”

安德烈在冈巴拉家中出现时,冈巴拉站起身,走上前来迎接他。

“慷慨大方的朋友,”他以最坦率的表情说道,“昨天,要么是您滥用了我器官的弱点来耍笑我,要么是您的头脑也不比我的头脑更经受得住咱们拉丁国家美酒气味的熏蒸。我希望停留在第二种假设上,宁愿怀疑您的肠胃而不是怀疑您的心地。不管怎么样吧,我从今永远放弃用酒了,饮酒过量昨天晚上叫我干了不少不可原谅的荒唐事。当我想到我差一点……(他向玛丽亚娜投过惊惧的一瞥)。至于您叫我听的那部糟糕透顶的歌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那无非是用普普通通的办法制作的音乐,无非是音符堆成的山,verbaetvoAces①。是我畅饮的琼浆玉液里的渣滓将我听到的音乐变成了仙乐!那无非是些不连贯的句子,其出处我都认得出来。《光荣归于上帝》那个片断与亨德尔的一个片断有些相象,骑士去打仗那段合唱与《白衣夫人》②里的苏格兰曲调相近。总而言之,这部歌剧之所以那么叫人喜欢,正是因为其音乐是一切人的音乐拼凑而成,所以很大众化。亲爱的朋友,我要离开您了,自今天早晨起,我头脑里就有几个念头在转,只要求借助于音乐的翅膀飞回上帝身边。可是我又想见您,和您谈谈。好,再见吧,我要去向缪斯女神请求宽恕了。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吃晚饭,但是一滴酒不喝,至少我是如此。啊!我算下了决心了……”

①拉丁文:陈词滥调。语出贺拉斯。

②《白衣夫人》,博依勒吉越的喜歌剧,剧本作者为斯克里布,于一八二五年创作。

“那我就不抱希望了,”安德烈红着脸说道。

“啊!您倒叫我清醒了,”玛丽亚娜大叫道,“我再也没敢盘问他。朋友!朋友,这不是我们的过错,他不愿意把病治好。”

六年以后,一八三七年一月,大部分不幸将自己的管乐器或弦乐器弄坏了的艺术家,都把这些乐器送到寒衣街一所破旧丑陋不堪的房屋里去修理。在那所房屋的六层楼上,住着一个名叫冈巴拉的意大利老人。五年来,这位艺术家被妻子抛弃,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碰上了许多倒霉事。他指望能发财致富的一件乐器,被命名为“泛谐音琴”的,被法院在沙特莱广场强行拍卖。同时拍卖的还有相当数量的乐谱纸,上面涂满了音符。拍卖的第二天,这些乐谱就在中央菜市场用来包黄油、生鱼和水果了。这个可怜人所说的三部伟大歌剧就这样分散在巴黎各处,被二道贩子的货摊所吞噬。一个从前当厨师、现在成了出售饭店的残羹剩饭的普通小商贩的那不勒斯人却说这三部歌剧是一堆废纸。这都无关紧要,房主的房租倒是都付清了,执达吏的费用也付清了。年迈的那不勒斯人向寒衣街的暗娼们出售城里最丰盛的宴席的剩余物,据他说,冈巴拉太太跟一个米兰大老爷私奔,到意大利去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十五年的穷日子她过够了,现在反倒以极度的奢侈把这个伯爵弄得倾家荡产也说不定。他们二人是那样倾心相爱,这那不勒斯人一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激情的范例。

正是这个一月底前后的一天晚上,小商贩吉亚迪尼正与来买夜宵的一个暗娼谈论那位美若天仙的玛丽亚娜。她是那么纯洁,美丽,高贵,忠诚,“可是最后干的事也和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就在这时,暗娼,小商贩和他的老婆影影绰绰看见街上有一个女人,消瘦,面孔黧黑又风尘仆仆,象神经紧张而又到处游动的一具骷髅。她在查看门牌号码,极力辨认一所房屋。

“EccolaMarianna,”①小商贩说道。

①意大利文:看,是玛丽亚娜!

玛丽亚娜认出了这个可怜的小贩就是原来的饭馆老板、那不勒斯人吉亚迪尼,却不知道他遭到什么不幸竟然沦落到开贩卖残羹剩饭的小铺子的地步。她进门坐下,因为她刚从寒衣街来。她白天已经步行了十四法里①,从都灵②到巴黎沿途乞讨。她把这可怕的三重唱吓坏了!她往日的姿色,如今只剩下两只美丽的眼睛,但已有了毛病,失去了光彩。她遇到的唯一一件忠实的事情,便是不幸。年迈而心灵手巧的乐器修理匠看到她走进来,快乐得无法形容,对她热情接待。

①指法国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②意大利城市。

“你回来了,可怜的玛丽亚娜!”他满怀善意地对她说道,“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把我的乐器和歌剧都给卖了!”

为回头的浪子宰肥牛当然很难做到,但是吉亚迪尼给了一份剩下的鲱鱼,那个妓女出钱买了葡萄酒,冈巴拉献出自己的面包,吉亚迪尼太太铺上桌布,然后这些类型各不相同的倒霉蛋在作曲家的阁楼里吃了夜宵。有人向玛丽亚娜询问她的艳史,玛丽亚娜拒不回答,只是抬起她那美丽的眼睛望着天,低声向吉亚迪尼说:“他与一个跳舞的结婚了!”

“以后你怎么生活呢?”妓女问道,“这一段经历已经要了你半条命,而且……”

“使我衰老了,”玛丽亚娜道,“不,其实,既不是因为劳累,也不是因为贫困,而是伤心。”

“原来如此!为什么你一个字也不给你的爷们写呢?”妓女问道。

玛丽亚娜只用一瞥作为回答,这一眼触动了妓女的心。

“她很高傲,对不起,还太少呢!”她大叫起来。“这于她又有何益?”她附耳对吉亚迪尼说。

那一年,艺术家对自己的乐器都十分当心,修理乐器的活计根本不够这对可怜夫妻的花费。妻子靠做针线也赚不了几个钱,夫妻俩到社会的最底层去运用自己的天才,也只好认了。他们两人在薄雾中出门,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卖唱。他们唱二重唱,可怜的冈巴拉用一把蹩脚的吉他伴奏。为这样的远征,她的妻子头戴蹩脚的薄纱面纱。路上,她把丈夫领进圣奥诺雷城关的一家杂货铺里,叫他喝上几小杯烈性酒,把他灌醉,不然他就会弹唱得一塌糊涂。面对着稳坐在椅子上的有闲阶层,他们站下,然后,当代最伟大的天才之一,现代音乐不为人知的俄耳甫斯①,便弹起他自己创作的乐章中一些片断来。这些片断是那样精采,他们竟然能从漠然的巴黎人那里逼出几个铜子来。偶尔有个滑稽戏的爱好者坐在那里,辨别不出这些片断选自什么歌剧,正好那妻子扮成希腊女司祭模样,向他伸过装瓶子的金属波纹旧盘子讨施舍,便向她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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