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谱写浪漫曲的作曲家说道,他开口发言只不过是为了将已经显露出来的一切全部淹没而已,“我认识一些有才能的人,他们对巴黎人的评论相当重视。我在音乐界有点小名气,”他神情谦虚地又加了一句,“之所以如此,完全是靠我的通俗小曲和我的四组舞曲在沙龙中获得的成功。不过我打算不久之后叫人演奏为贝多芬忌辰①创作的一首弥撒曲,我相信巴黎会比任何地方更能理解我。先生,您会赏光出席演出么?”他朝着安德烈说。
①贝多芬逝世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谢谢,”伯爵回答,“我感到自己不具有欣赏法国歌曲所必须的器宫。不过,如果去世的是您,而创作弥撒曲的是贝多芬,我一定去听。”
这句玩笑立刻使那些想把冈巴拉引到自己异想天开的怪念头上,好让新来的客人开开心的小动作停止下来。叫这样高尚而动人的强烈爱好在这些庸才面前出丑,安德烈已经感到某种厌恶。他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思想,继续漫无边际地谈下去。在这过程中,吉亚迪尼先生的鼻子常常在两段话之间插进来。每当冈巴拉脱口道出什么高雅的玩笑或违背常理的看法时,厨师就探出头来,向音乐家投去怜悯的眼光,向伯爵投来会意的一瞥并对他附耳低语道:“Ematto!①”有一会儿,厨师停止发表他那些明智的感想,去忙他最重视的第二道菜。他缺席的时间不长,这时冈巴拉俯身对着安德烈的耳朵低声说道:“这位好心的吉亚迪尼今天已经威胁我们要上一个拿手好菜,虽然他预备菜时,他的老婆一直在旁监视,我请你一定要对这个菜表示敬意。这个正直的人有个怪癖,就是要在烹调上搞革新。他搞试验弄得倾家荡产,最后一次试验迫使他没有护照就离开了罗马,那情形他是闭口不谈的。那时,他买进了一家很有名气的餐馆,受托为一位刚刚被任命而主教府尚未建成的红衣主教设的华宴准备饭菜。吉亚迪尼以为找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也果然达到了目的:当天晚上,他被指控妄图毒死所有参加教皇选举会的人,不得不离开罗马和意大利,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那次倒霉给了他致命一击,如今……”
①意大利文:他是疯子!
冈巴拉用一根手指指着前额正中,摇了摇头。
“这个不说,”他加上一句,“他是好心人。我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欠他很多情。”
吉亚迪尼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菜,放在桌子中间。然后,他谦虚地又回到安德烈身旁。首先给安德烈布菜。伯爵刚尝了一口,就觉得第一口与第二口之间距离太大,无法跨越。他很尴尬,他决心不让厨师扫兴,因为厨师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虽然法国饭馆主人对于顾客不喜欢某一个菜不太在乎,反正顾客得付钱,但是切勿相信一个意大利饭馆主人也会如此。对他来说,常常赞扬还不够。为了争取时间,安德烈热情地赞美了吉亚迪尼。不过他附耳对厨师说了几句话,从桌子底下塞给他一枚金币,请他去买几瓶香槟省的葡萄酒,这样就叫他将这道别出心裁的菜获得的荣誉任意归于自己了。
待厨师再次出现时,所有的盘子都已光光,餐厅中回荡着对主厨的一片赞扬声。香槟省的葡萄酒顿时使意大利头脑发起热来,因为有陌生人在场而至此还有所顾忌的谈话,一下子跳过了怀疑性保留的界限,在政治和艺术理论的茫茫原野上到处开花。安德烈除了醉倒在爱情与诗歌之中以外,从不知道别的醉意是什么滋味。他很快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他巧妙地将辩论引导到音乐问题这个地段上来。
“您能不能指教一下,先生,”他对创作四组舞曲的那位作曲家说道,“小曲之王怎么会屈尊去将帕莱斯特里那,佩尔戈莱兹,莫扎特①赶下王位呢,这些可怜的人见您这首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死亡弥撒来到,岂不要卷起铺盖逃走?”
①巴尔扎克这里提到的是三位因其宗教音乐作品而著名的音乐家:帕莱斯特里那(1525—1594)的弥撒曲,特别是被人称之为《马尔塞勒主教》的弥撒曲;佩尔戈莱兹(1710—1736)的《坚强的母亲》及莫扎特的《安魂曲》。
“先生,”作曲家说道,“当一位音乐家的答复要求一百位技巧娴熟的演奏家予以协助时,他答复起来总是有些为难的。莫扎特,海顿和贝多芬,如果没有乐队,就一钱不值。”
“一钱不值?”伯爵接口说道,“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唐璜》和《安魂曲》的不朽作者是莫扎特,而我不幸对于在沙龙中那么走红的四组舞曲的多产创作者却一无所知。”
“音乐是独立于演奏而存在的,”乐队指挥说道,他虽然耳聋,但还抓住了辩论中的几句话。“一个懂音乐的人,当他打开贝多芬的《C小调交响乐》时,很快就会乘着没有升降符号的‘5’,又经法国号用‘3’加以反复的主题那金色的翅膀飞升到幻想的王国里去。他会看到整个大自然,一会儿被耀眼的余光照亮,一会儿被忧郁的乌云遮盖,一会因仙乐而变得欢快。”
“新潮派已经超越了贝多芬,”浪漫曲作者轻蔑地说道。
“他还没有为人所理解,”伯爵说道,“怎么会被人超过呢?”
他说到这里时,冈巴拉喝了一大杯香槟葡萄酒,并用表示赞同的微微一笑来伴随他的痛饮。
“贝多芬使器乐的极限后退了,”伯爵说道,“而没有一个人在这条道路上跟得上他。”
冈巴拉点点头,要求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作品尤以结构简单和处理这结构的方式最为精彩,”伯爵接着说下去,“在大部分作曲家笔下,乐队部分疯狂而又杂乱无章,相互连接仅仅是为了产生瞬息效果,而不是处处通过行进的规律性来推进整部作品。在贝多芬笔下,效果可以说事先就已分配停当。就象通过有规则的调动对整个战役的胜利作出了贡献的各个团队一样,贝多芬交响乐的乐队部分遵循着整体利益规定的次序,服从于设想得非常精彩的结构。在这方面,他与另一类天才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瓦尔特·司各特精彩的历史小说中,与故事进展最无关的人物,到了某一时刻,通过情节脉络的线索,都来与结局紧密联系在一起。”
“Evero!①”冈巴拉说道,他好象酒喝得越多,头脑越清醒。
①意大利文:确实如此!
安德烈想把测试更向前推进一步,一时间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好感,开始攻击罗西尼在欧洲的声誉,批评意大利乐派。其实,这个乐派三十年来每天晚上都在欧洲一百家以上的戏院里获得成功。他的任务当然很艰巨,头几句话就在周围激起一片低沉的反对声。但是,不论经常打断他的话也好,高声叫嚷也好,皱眉头也好,怜悯的目光也好,什么也不能叫这个疯狂崇拜贝多芬的人住口。
“请你们将我刚才提到的作曲家那些完美的作品与人们一般称之为意大利音乐的东西比较一下,”他说,“后者思想多么没有生气!风格多么疲塌!那些千篇一律的乐句结构,平庸的节奏,那些不论场合随便加上去的永远不变的装饰音,那些单调的Crescendo①,罗西尼把这些东西弄得时髦起来,如今成了任何乐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总而言之,这些黄鹂鸟的叫声构成了一种喋喋不休的、洒了香水的音乐,只是从歌手最容易或不容易演唱以及练声轻松上来说才有点长处。意大利乐派无视艺术的高尚使命。它不是将民众提高到自己的水平,而是将自己降低到民众的水平。只是因为接受了每一只手的选票,迎合了占大多数的庸才,它才赢得了流行。这种流行无非是十字街头耍魔术。总而言之,这种音乐在罗西尼的作品中得到了人格化,罗西尼的作品以及或多或少源出于他的大师们的作品,在我看来,最多可以在街头将民众聚集在柏柏尔人的管风琴周围,为意大利假面喜剧中驼背丑角的蹦蹦跳跳伴奏。我更喜爱法兰西音乐,这就不用多说了。当德意志音乐能唱时,德意志音乐万岁!……”他又低声加了一句。
①意大利文:用渐强奏出的经过句。
这一番口头攻击是一个长篇论文的缩写。在这里,安德烈用一刻多钟的时间在最高级的玄学领域里,象梦游者在房顶上走动那样自由自在地扞卫自己的观点。这些微妙的见解使冈巴拉兴致大发。整个辩论,他没有漏掉一个字。安德烈刚刚露出放弃辩论的样子,他立刻发言。本来有好几位食客已准备离席,这时在所有的食客中则发生了一阵洗耳恭听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