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不论置身在这个女子的后面还是前面,他都时时仔细打量她的长相和神情,以便驱走已在自己头脑中扎根的荒唐而又疯狂的欲望。他如此反复观看,那快感反倒比前一日欣赏自己心爱的一个女人那熏香沐浴后无一瑕疵的线条时所产生的快感更加强烈。有时,不相识的女子低下头去,斜眼向他投过拴在地头的山羊那样的一瞥,①看到自己一直受到追踪,她便加快脚步,好象要逃走的样子。然而,车辆堵塞或其他偶然事件使安德烈又到了她身边时,贵族青年见她在自己的目光下低下头去,而面部表情中毫无厌恶表示。这些极力控制激情的确定无疑的信号给他脱缰的幻想又抽上了一鞭,于是他一直狂奔到寒衣街,因为那陌生女子,七弯八拐,绕来绕去之后,以为已经向异乡人掩盖了自己的踪迹,突然进了这条街。异乡人对这一诡计甚感惊异。夜幕降临。两个脸上涂得血红的女人正在一家杂货店的柜台上喝茴香酒,她们看见了这个少妇,叫住了她。陌生女子在门口停下脚步,用充满柔情的几句话回答别人对她的热情问候,然后又奔跑起来。安德烈走在她身后,见她消失在这条街最阴暗的一条小巷之中。那小巷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刚刚进去的这所房屋,外观令人却步,引起他近乎恶心的感觉。他后退一步,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地点。这时,正好碰上一个面色难看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于是向他打听消息。这人右手拄着一根疤疤结结的手杖,左手叉着腰,对他的话只回答一个字:“小丑!”但是,街灯的光照在意大利人的面庞上,这人一打量意大利人,立刻换上了胁肩谄笑的表情。

①典出维吉尔的《牧歌》第三首第八句。

“啊,对不起,先生,”他完全改变了语调重又开言道,“还有一个饭馆,一种客饭式的,那里烹调很糟糕,往汤里放乳酪。说不定先生是在寻找这家低级小饭店,因为从装束上很容易看出,先生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非常喜欢浓汤和乳酪。如果先生希望我给他指点一家更好的饭馆,我有一位姑母,就住在这附近,她很喜欢接待外国人。”

安德烈将斗篷领子拉到连鬓胡子那么高,一纵身跳出了这条街。这个卑鄙下流的人令他作呕,其衣着与举止与陌生女子刚刚进去的那所寒伧房屋倒很协调。他回到自己的住宅,那里千百般的讲究叫他心情舒畅。然后他到埃斯巴侯爵夫人①家里度过晚上的时光去了,为的是尽量洗去白天一段时间内那暴君般左右了他的一念之差的污点。可是,待他上床就寝时,夜阑人静,白天的景象重又出现在眼前,比在现实中更清晰,更生动。陌生女郎仍在他面前走着:有时,跨过阳沟时,她还露出那滚圆的腿;她那神经紧张的双臂,每走一步,都在打颤。安德烈很想再跟她搭话,可是,这位米兰贵族马尔科西尼,竟然没有这种胆量!后来,他眼见她进了这条阴暗的小胡同,小胡同遮住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见她了。这时,他才责备自己为何不一直跟随她进入小胡同。

①埃斯巴侯爵夫人也是《人间喜剧》中的一位时髦女子。一八三〇年时她三十五岁,她的沙龙刚刚重新开放,见《妇女再研究》。

“一言以蔽之,”他心中暗想,“她之所以回避我,想让我失去她的足迹,是因为她爱我。在这类女人身上,抗拒就是爱情的证明。若是我已经将这场男女之情推向前进,说不定最后已经与厌恶相遇,那我现在就会睡上安稳觉了。”象思想与情感皆很丰富的人不知不觉之所为那样,伯爵有分析自己最强烈感受的习惯。然而使他惊异的是,他并非在视觉的理想境界中重见寒衣街的陌生女子,而是在赤裸棵的令人伤心的现实状态中。不过,如果他心血来潮剥掉了这个女子贫穷的号衣,反倒会损害她的形象了。因为他想她,想得到她,爱她,要的正是穿着脏袜子、坏了跟的鞋,戴着草帽的她!他希望在眼看她进去的那所房屋中得到她!

“难道我叫怪癖给迷上了?”他心惊肉跳地自言自语,“我还没到这个地步,我二十三岁,与玩腻了的老头子毫无共同之处。”他看出自己成了任性的掌中物,而这个心血来潮的强烈程度本身又使他有些放下心来。这样不同寻常的内心斗争,这样的思考和这一奔跑追逐的爱情,肯定会使一些对巴黎生活司空见惯的人惊异不止。但是,他们大概也会发现,安德烈·马尔科西尼并不是法国人。

安德烈在两位教士中间长大。这两位教士按照安德烈虔诚的父亲的指示,难得放开这孩子一步。安德烈并没有在十一岁上爱上一个表妹,也不曾在十二岁上引诱母亲的贴身侍女。他不曾进过中学,在那里,最完善的教育并非国家兜售的教育①。最后,他住在巴黎还只有几年时光。所以他对这些骤然而至而又深刻的印象还能感受,而法国教育、法国风习已经构成了抵挡这些的强大神盾。在南国,伟大的激情常常产生于一瞥之中。有一位加斯科涅②贵族,善用各种思考使许多敏锐的感觉缓解下来,他拥有千百种小小的秘方以对付自己头脑和感情的突然“中风”。他曾经给伯爵出主意,叫他至少每月来一次狂饮作乐以预防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如果不采取这样的提防措施,这种心灵上的暴风雨常常会不合时宜地降临。安德烈此时想起了这个建议。“好吧,”他想道,“明天是一月一号,我明天就开始。”

①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和《三十岁的女人》中强制中学对少女爱情观所起的极坏作用。他还有过就年轻人的中学生活写一篇《私人生活场景》的计划。

②加斯科涅,法国的西南部旧省名。

安德烈·马尔科西尼伯爵进寒衣街为何如此羞羞答答,迂回曲折,这就得到了解释。衣冠楚楚的男子叫堕入情网的男子为难,使他犹豫良久。最后,堕入情网的男子鼓起勇气,步履坚定地一直走到那所房屋前面,他毫无困难地认出了那所房子。到了那里,他又停住了脚步。那个女子果真是他想象的那样吗?他会不会做错事?这时他想起所谓意大利客饭,急忙抓住这个既能为他的欲望又能为他的厌恶帮忙的折衷办法。他走进去用晚餐,溜进小巷。他摸索了半天,在小巷尽头,找到了潮湿而肮脏的楼梯台阶。这楼梯,一位意大利大老爷大概要视之为一架梯子的。地上放着的一盏小灯和很重的烹调味道将他吸引到二层上,他推开半掩的门,看见一间因油污和烟熏火燎而变成褐色的大厅。一位莱奥纳德①在大厅中小步跑来跑去,忙着摆桌子。那餐桌大约可供二十来人用餐。用餐人还一个都没到来。贵族朝这间光线不充足、壁纸块块剥落的房间望了一眼,走过去坐在一只火炉旁。火炉冒着烟,在墙角呼呼作响。伯爵进来、挂斗篷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厨司长。厨司长于是应声而至。请诸位想象一下,那是一个干瘪黄瘦的厨子,大个子,肉呼呼的鼻子硕大无比,不时无精打采地向四周望上一眼,目光很希望显得小心翼翼。看见安德烈那身阔绰的衣着,吉亚迪尼先生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伯爵表示了寻常总是在几位同乡人陪伴下用餐的愿望,表示愿意提前付一定数量用餐卡的钱,并且趁势赋予谈话以亲切熟悉的腔调,以便迅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刚刚提起那个陌生女郎,吉亚迪尼先生就作了一个可笑的手势,狡黠地望着这个就餐的人,唇上漾起一丝笑意。

①莱奥纳德,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中一伙强盗的厨娘,此处泛指厨娘。

“Basta!①”他大叫起来,“Capisco!②是两种胃口把您这位大老爷引到这里来的。如果冈巴拉太太能使您这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热心肠的老爷感兴趣,那她真算是没瞎耽误工夫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值得怜悯。关于她的身世,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几句话就给您说个明白。据我所知,她丈夫生在克雷莫纳③,是从德国到这里来的。他想让德国人采用一种新的音乐和新的乐器!您说,这不叫人可怜么?”吉亚迪尼耸耸肩膀说道,“冈巴拉先生自认为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我看除了这个,他在别的事情上全都不在行。此外,他是一个对女人很殷勤的男子,很有理智,又很机敏,有时也非常和蔼可亲,尤其是喝了几杯之后。因为他很穷,这种情况是难得的。他白天晚上忙着为想象的歌剧和交响乐作曲,而不是想办法老老实实地挣钱生活。他那可怜的妻子被迫去为各种各样的人干活,包括那种没脸面的阶层!有什么办法呢?她象爱父亲那样爱她的丈夫,象照顾孩子那样照顾他。许多年轻人在我这里用餐,为的就是追求这位太太,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说到这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玛丽亚娜太太很规矩,我亲爱的先生,从她的不幸来说,她是过于规矩了!如今的男人,一点便宜占不着,是什么也不会给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将来得活活累死。您以为她的丈夫对这种忠心耿耿会报答她吧?……唉!那位先生连一个笑容也不给她。他们的饭就在面包铺子里做,因为这个鬼男人不但一个铜子不挣,而且还把他妻子的全部劳动果实拿去花了弄乐器,他修啊,加长啊,缩短啊,拆啊,装啊,直到乐器只会发出连耗子也要吓跑的声音才算拉倒。这时,他就高兴了。不过,您会发现,他是所有男人当中最温厚、最善良的人,一点也不懒,总是干活。我还要告诉您什么呢?啊,他是个疯子,对自己的情形不了解。我曾经看见他一面锉啊造啊,弄他的乐器,一面吃黑面包,那胃口啊,先生,叫我这个开着巴黎最好的饭铺的人见了都羡慕。是的,阁下,不出一刻钟您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将一些精而又精的东西引进了意大利烹调,这些东西会叫您大吃一惊。阁下,我是那不勒斯人,也就是说,是天生的厨师。可是,如果不讲科学,本能有什么用呢?科学!我花了三十年的工夫去学得科学,您看,这把我引到了何种田地。我的生平就是所有天才人物的生平!我作的各种尝试,实验,使得我在那不勒斯、帕尔马、罗马开的三家饭馆相继破了产。如今,我仍然不得不干我这一行,我常常任凭自己压倒一切的狂热驱使。我给这些可怜的难民上我最喜欢的烧肉。我就这样搅得自己倾家荡产!您会说:愚蠢,是吗?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才华控制着我,我无法抗拒,要做出的菜向我微笑。那些朝气蓬勃的男子汉们,他们总是能够发现。我向您起誓,是我老婆还是我装的炮,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回事?刚刚开这个破饭馆时,每天我的饭桌上能看见六十多位顾客,如今,只接待二十个左右,大部分时间,我还给他们记账。皮埃蒙特人,萨瓦人都走了。可是,行家,口味高的人,真正的意大利人一直留在我这里。所以,为他们,我什么牺牲不能做呢!我常常给他们开一顿晚餐,每人要二十五个苏,而这一餐的成本,要花这个数的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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