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德拉明一边在正厅的意大利观众和底层包厢之间踱来踱去,一边观察公爵夫人是如何接待这位外国佬的。
“这个法国人是谁?”亲王问旺德拉明。
“卡塔内奥请来的医生,他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个法国人等待马法蒂,和他一起会诊。”
公爵夫人如同所有在热恋着的意大利贵妇一样,不停地看着埃米里奥,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一个女人爱上谁是不顾一切的,要想发现她的目光从她所爱的人身上转移真是难上加难。
“Caro①,”亲王对旺德拉明说,“你想到没有,昨夜我在你那儿过了一宵。”
①意大利语:亲爱的。
“你得胜了?”旺德拉明搂着亲王问道。
“没有,”埃米里奥立即答道,“不过,我想可以和玛西米拉美美地过上几天。”
“那好,”马尔科接着说道,“你将是人间最受人妒羡的人。公爵夫人是意大利最完美的女人。我呢,我是透过鸦片那醉人的迷雾看清凡间的一切的。在我眼中,公爵夫人仿佛是艺术的最高表现,因为说真的,大自然无疑让她成为拉斐尔的一幅肖像画里的主人公。你对她的爱不会使卡塔内奥生气,他已经付给我一千埃居,我会转交给你的。”
“这么说来,”埃米里奥接口说,“不管别人如何对你说,我就每天晚上都睡在你家里了。来吧,因为当我能和她呆在一起而又远离她时,哪怕是一分钟,对我也是无法忍受的。”
埃米里奥在包厢里端的座位上坐下,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倾听公爵夫人说话,欣赏着她的灵神秀气和绝色的姿容。玛西米拉仅仅是为了他,而不是出于虚荣心,在超凡脱俗的纯意大利式的谈话里,施展了诙谐机智、娇美玲珑的才情。她那幽默的语言对事而不对人,即便是嘲讽吧,也只是针对那些卑琐的情感,她的俏皮话说得分寸得当,无伤大雅。换了其他任何场合,人家也许会觉得卡塔内奥公爵夫人太唠叨;意大利人都是一些不寻常的聪明人,他们不大喜欢不适时宜地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对他们来说,谈话是无需费力的自然流露,不象在法国,人们的谈话总象一场击剑比赛,每个人都在强词夺理,而没能捞到机会说话的人似乎就受到了屈辱。
对意大利人而言,即使在谈话中要出点风头,他们也借助一些平淡无奇的常识,隐晦而快意地讽刺几句;意大利人回避那些有伤和气的挖苦话,他们只是彼此微妙地看上一眼,或微微笑一下,以示意会。当意大利人在寻欢作乐时,偏偏试图去理解他们有什么微言大义,这在他们看来纯属无聊,此话确实不假。因此,维尔帕托夫人对卡塔内奥公爵夫人说:
“倘若你爱他,你就不会谈得那么起劲了。”埃米里奥从不介入谈话,他只是在一旁听着,看着。这种克制的举止,在很多外国人看来,可能会认为亲王是一个无用之辈,对热恋中的意大利男子,他们都是这样去想的。然而,这正是一个情人沉溺在极度的享乐中时的表现哩。旺德拉明坐在亲王旁边,面对着法国人,这个法国人以外国人的身份,在公爵夫人的座位对角上,占了一隅之地。
“这位先生喝醉了么?”医生边注视着旺德拉明,边凑着玛西米拉的耳朵轻声说道。
“是的,”卡塔内奥公爵夫人简短地答了一句。
在这个爱情的国度里,所有爱情的本身都可以自圆其说,无论多么过分,也都有情可原,令人折服。公爵夫人深深地叹息着,在她的脸上流露出被抑制着的痛苦表情。
“在我们的国家里,可以看见许多离奇古怪的现象,先生!旺德拉明以鸦片为生,这一位没有爱情活不下去,那一位又一头扎进科学里。大多数富家子弟都迷恋上一个舞女,聪明的人就敛聚钱财,我们大家都会自得其乐,或是一醉方休。”
“因为你们都愿意解脱一个固有的想法,其实一场革命会彻底解决这一切的,”医生接着说,“热那亚人留恋他们的共和国,米兰人要求独立,皮埃蒙特人希望有一个宪制政府,罗马尼奥勒①人渴望自由……”
①意大利古代行省,在意大利北端。
“而又不懂什么是自由,”公爵夫人说道,“啊!有些荒谬的国家才会赞同您那抹杀女人影响的愚蠢论调。我的大多数同胞愿意阅读你们法国的著作,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医生惊呼道。
“嗨!先生,”公爵夫人接口道,“人们能在什么书里找到比我们心灵更美好的东西呢?意大利真是疯了!”
“我不认为一个渴望自治的民族都是疯子,”医生说道。
“我的上帝,”公爵夫人迅速地反驳道,“你们不是为了一些傻里傻气的想法,不惜血的代价,才换得争论的权利么。”
“您喜欢专制主义!”医生高声说道。
“如果有某个政府的制度不让我们接触书籍和恶心的政治,把完完整整的男人留在我们身边,我又为何不爱它呢?”
“我原以为意大利人更爱国些呢,”法国人说。
公爵夫人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含蓄,使她的对话者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假,也闹不明白哪些是严肃的议论,哪些是带刺的批评。
“这么说,您不是自由派人士啰?”他问道。
“上帝保佑我不是吧!”她说,“对一个女人而言,我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比持这类见解更低劣的趣味。您难道喜欢一个把全人类装在心里的女人么?”
“有仁爱之心的人自然都是上等人,”奥地利将军微笑着说。
“在走进剧院里来时,”法国人接着说道,“我第一眼就看见您,我就对将军阁下说,如果说有一个女人可以代表这个国家的话,那就是您了。我觉得在您身上看见了意大利的灵魂。不过,我不无遗憾地看出来了,如果说您那姣美的姿容是当之无愧的话,您可差了点儿宪政思想……”
公爵夫人边示意他看舞台上的歌剧,边说道:“您不会以为我们的舞蹈家是可憎的、歌唱家是可恶的吧!巴黎和伦敦窃去了我们所有的天才,巴黎作出判断,伦敦付钱买下。热诺韦兹、坦娣留在我们这里不会超过六个月……”
这时,将军走出包厢。旺德拉明、亲王和另外两个意大利人指着法国医生,彼此微笑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情景对一个法国人来讲实属少见,他以为自己所言所行有失礼仪,有点捉摸不透。不过,他很快就解开了这个谜。
“您不认为和我们的主人畅所欲言有些欠谨慎么?”埃米里奥对他说。
“您置身在一个奴隶的国家里,”公爵夫人说,刚才医生否认她有自由派见解,现在她的声调和头的姿态迅速表明自己的立场。“旺德拉明,”她接下去说道,听其口吻,似乎是存心只说给外国人听的,“旺德拉明抽上了鸦片,这个可诅咒的瘾头还是多亏了一个英国人,这个英国人依据自己的一番道理,追求一种享乐的死,这种死法不是让人形销骨立,自然地病死,而是让人把他裹上你们法国人称作国旗的破布而死。死神仿佛是一位头上簪着鲜花或是戴着桂冠的少女,她在漫天的火药味中,伴着炮弹的呼啸声,或是躺在两个妓女之间款款而来;她在一杯潘趣酒①的雾气上,在仍然处在碳状的金刚钻的熠熠流光中袅袅升起。只要旺德拉明愿意,他只要花三个奥地利利勿尔,就可以当上一个威尼斯将军,就可以登上共和国的帆桨战船,去征服君士坦丁堡的金色的炮塔;这时,他在土耳其宫邸的沙发上打滚,在苏丹的后宫鬼混,苏丹已经成了胜利的威尼斯的公仆。过后,他回来了,带来了土耳其帝国的战利品来重建自己的宫殿。他玩够了东方的女人,又在双层隐蔽下与他所亲昵的威尼斯女人私通,还要为不复存在的嫉妒的结果惴惴不安。他花三个斯旺西克②,就可以参加十人参政会,他就此可行使可怕的司法权,关心起最重大的事务,走出公爵的宫邸踏上一条贡多拉,在少女火一般炽烈的目光下躺卧着,要不就顺着少女的一双玉手架起的丝织软梯,攀登上阳台;他爱上一个女人,因为鸦片能使这个女子产生奇思妙想,而我们这些平凡的女人对此是无能为力的。蓦地,他惊回首,迎面看见带着匕首的元老院议员的一张可怕的脸;他听见匕首捅进他情妇胸膛的声音,这个女人临死时还对他微笑,因为她救了他!她多幸福啊!”公爵夫人看着亲王说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又往下说:“他逃脱了,跑去指挥达尔马提亚人,并为他美丽的威尼斯夺得了伊利列纳海岸;在威尼斯,荣光使他获得赦免,他也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一个安乐窝,严冬的夜晚,一位少妇,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在一个老保姆的带领下向圣马可③作祈祷。是啊,他抽上三个利勿尔买来的鸦片,就可以武装我们空荡荡的军火库。可以看见世界各地送来或卖出的货车开来又开走了。近代强大的工业并未在伦敦产生奇迹,而是在他的威尼斯,在那儿,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耶路撒冷的寺庙,罗马的神迹又重新建造起来了。总之,他在烟雾腾腾的世界里,以新的艺术杰作开拓了中世纪的业绩,这些艺术珍品象往昔威尼斯做的那样,被完美地保存下来了。雄伟的建筑,熙攘的人群都在他狭窄的头脑里拥挤着,生了根;在他的思想里,帝国,城市,革命在短短的时间里发展,继而又衰亡了;只有威尼斯在他的脑海里成长,壮大;因为他梦中的威尼斯不仅是海上的帝国,拥有二百万臣民,而且是意大利的权杖,控制着地中海和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