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给珍妮一小笔款子,将她冷漠地打发走了。

卡斯塔涅以他永生的幸福作代价买到了可怕的权力,他拿这个权力首先用来充分满足口腹之欲。他安排好业务,轻而易举地同纽沁根先生结清了账目,纽沁根另找了一个老实的德国人接替他。然后他决定举办一次相当于罗马帝国全盛时代的闹宴,象伯尔沙扎尔在最后的酒宴中那样拚命大吃大喝。但是,犹如伯尔沙扎尔,他在狂欢中清晰地看见一只光辉的手在宣判他的命运,不是写在饭厅里狭窄的墙上,而是描在绘着彩虹的广阔的天空中。他的宴会果真是漫无节制、穷奢极侈的。席面几乎就是在他足下颤抖的地球。他好比一个浪荡公子欢度最后一个节日,对什么都不加珍惜。魔鬼交给他人类快感之库的钥匙,他大把地汲取,很快就摸了底。他一旦领会到这个巨大的权力,就立即实施,检验,滥用。过去认为等于一切的东西,如今等于没有。无边的欲望的诗篇往往被占有所扼杀,获得的事物难得同梦想符合。全能的梅莫特心里埋藏着的正是这种乐极生悲的感觉。现在他的继承人也突然发现人性的空虚,因为随着无限的魔力而来的便是虚无。为了更好地理解卡斯塔涅所处的奇特境遇,就必须考虑它的更迭如何迅速,以及设想这些变化的间隔如何短促,而对尚受时间、空间、距离的法则束缚的人来说,要获得这样的一个概念却很不容易。从前他同外在世界之间存在的关系,随着他官能的扩张已经改变。象梅莫特一样,卡斯塔涅能一会儿工夫就到达印度斯坦令人心旷神怡的山谷,能乘在魔鬼的翅膀上飞越非洲的沙漠,或者掠过海洋的水面。他既能一眼就看清任何事物的本质,也能看透别人心底的打算。同样,他的舌头能一下子品出所有的滋味。他寻欢作乐的方式,就象专制政府采果子而把树砍倒①。作为欢乐或痛苦尺度的过渡、交替,人生情趣的千变万化,对他已不复存在。他的味觉曾经变得异常敏感,在饱食过度时突然麻木。他对珍馐和美女已完全腻烦,觉得毫无乐趣可言,既不想再吃,也不想再爱了。

①参阅孟德斯鸠(1689—1755)《论法的精神》第一卷第五章第十三节:“路易斯安娜的野蛮人采果子的时候,便把树从根柢砍倒采摘果实。这就是专制政体。”

他意识到自己拥有万无一失的力量,任何女人都唾手可得,便不再想要女人了;预先知道她们会顺从他最任性的要求,他就极端渴望一种真正的爱,希望她们比实际上更钟情一些。世界只拒绝于他的,就是信仰和祈祷这两种起安慰作用的动人的爱。人人都服从他,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震撼他身心的痛苦、欢乐和思绪的洪流,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住,而他却有股强大的生命力与它们抗衡。他憧憬某种无边的东西,地球已不能满足。他明显而绝望地感到有个光明的区域,他整日想展翅飞越过去。他内心焦躁,那些无法吃喝的东西强烈吸引着他,使他又饥又渴。象梅莫特那样,他的嘴唇变得灼热,渴求欲望。他追求未知,因为他无所不知。他看清了这个世界的原则和构造,对它的成果不再欣赏,而是深表蔑视,象全知的斯芬克司保持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毫无把自己的见识告诉别人的意念。他拥有整个地球,又能一下子越过它,财富和权力对他已毫无意义。他为掌握最高的权力而深感忧郁,这只有撒旦和上帝才有办法补救,秘诀仅仅他们知道。卡斯塔涅跟他的老师不同,没有不可抑制的仇恨和干坏事的欲望。他意识到自己是未来的魔鬼,而撒旦是永远的魔鬼。撒旦知道自己无法赎回,就恣意用他的三齿叉象捣粪一样把世界乱捣一阵,打乱上帝的计划。不幸的是,卡斯塔涅还存有希望。因此,他虽能在刹那间从地球的一极跑到另一极,就象鸟儿无可奈何地从笼子的这边飞到那边,但这样做之后,同鸟儿一样,他看见无边的空间。

他对无限有了一个观念,不能再象别人那样看待人间的事物。那些狂人向往魔鬼的能力,没看出他们得到这种权力就换到魔鬼的思想,也就不能再为周围的人们所理解。新的尼禄为了消遣想叫人烧掉巴黎,——象舞台上表演的大火景象——想必巴黎在他眼中犹如一个急匆匆的旅客对待路边的蚁巢那样。在卡斯塔涅看来,科学是在解哑谜。国王及其内阁引起他的怜悯。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越是堕落也就离做人的条件越远。他感到地球太狭窄,魔鬼的权力使他参与创造的过程,窥见了原因和结果。他眼见自己被逐出人们用各种语言称呼的天堂,就愈加向往天堂。这时他才懂得,他的前任的干枯的面孔,被希望之火燃起又不断幻灭的眼神,血红的嘴唇,都表现出这种渴求,苦恼的神态则说明内心持久的斗争。他还能做天使,却当了魔鬼。好象一个人被巫师禁闭在丑恶的躯壳里,由于符咒的束缚,需要别人的意志才能打破这层可憎的外表。真正伟大的男子在一次失望之后会用更大的热情在女人心中寻找无边的爱,同样,卡斯塔涅心中也升起一个念头,它可能就是进入更高境界的钥匙。正因为他放弃了永生的幸福,他才一心想念虔诚者的未来。他从自己能随心所欲的纵乐中跳出时,便感到这种感情的压力;神圣的诗人、使徒、宣教者用那么有力的字句给我们描绘的痛苦,他体会到了。他好似被一支闪闪发光的利剑逼在腰上,直奔梅莫特家,想看一看他的前任怎么样了。梅莫特住在费鲁街,靠近圣絮尔皮斯教堂,屋子又阴暗又潮湿。费鲁街象所有位于塞纳河左岸往下直落的道路一样通向北方,它是巴黎最凄凉的街道之一,两侧的房屋就反映了这种特性。卡斯塔涅走到门口,只见大门和拱顶都披着黑纱,一排排亮晃晃的烛光在灵堂内照耀。临时搭起的柩台两边各站着一名教士。

一个年老的看门女人对卡斯塔涅说:“不用问先生干什么来。您跟可怜的死者太象了。您要是他的兄弟,来向他诀别可太晚啦。这位好绅士前天夜里已经去世。”

“他怎么死的?”卡斯塔涅问教士。

“放心吧。”一个老教士把盖着灵柩的黑纱掀起一角。

卡斯塔涅瞥见那张脸,由于信仰而显得崇高。灵魂仿佛从每个毛孔渗出,光彩照人,用无限仁慈的感情暖人心房。这便是忏悔了的约翰·梅莫特先生。

教士接着说:“令兄的结局值得羡慕,一定叫天使们高兴。您知道一个罪人的转变会在天国引起怎样的欢乐!在天恩的感召下,他悔悟的泪水流之不尽,只有死亡才能加以制止。圣灵附在他身上,他灼热的肺腑之言无愧于先知之王①。我生平从未听过比这个爱尔兰绅士更可怕的忏悔,也从未听过更热诚的祈祷。不管他错误有多大,他这样改悔就立时弥补了。上帝显然把手伸给了他,因为他已完全改变。他的面孔变得又圣洁又美丽,阴冷的眼睛在泪水中变得温柔。他的曾经响得吓人的声音,变得文雅而柔和,象谦卑者的口吻了。他的讲话开导了听众,他们都匍匐在地聆听他颂扬上帝及其无上的荣光,叙述天堂的事情。即使他没给家人留下什么东西,他也肯定为他们挣得了任何家庭未能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一颗圣洁的心灵,它看护着你们大家,指引你们走向正路。”

这番话对卡斯塔涅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赶紧出门,走向圣絮尔皮斯教堂,服从命运的召唤。梅莫特的改悔使他震惊。那时期,有个擅长辞令的人经常在早晨举办演讲会,给本世纪的青年论证天主教的教义,尽管另一种也很雄辩的声音,宣布青年们对信仰是格格不入的。②演讲会末了让位给梅莫特的葬礼。卡斯塔涅赶到时,这个宣教士正用他优美的声调和深刻的语言总结我们幸福的未来。魔鬼附体的前龙骑兵,恰好具备接受教士宣讲的神圣话语的条件。的确,如果有一种精神的现象已被证明,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诚朴人的朴实信仰?信仰的力量跟人们使用理性的程度直接有关。那些按照本能生活的人与那些在社会的勾心斗角中精神和心灵都感到厌倦的人相比,接受启示容易得多。普通人和士兵就是这样。

①指《旧约·诗篇》的作者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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