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年初,格拉斯兰太太虽然举止从容,朋友们仍然在她身上发现了死期临近的种种先兆。对鲁博的一切责备,对洞若观火的人最巧妙的问题,韦萝妮克的回答只有一个:她身体好极了。到了春天,她去视察森林、农庄、美丽的牧场,表现出孩童般的快乐,这在她正是不祥之兆。

由于不得不从加布河水坝至蒙泰涅克园林沿科雷兹山岗的山麓筑一道混凝土小墙,杰拉尔打算把蒙泰涅克森林圈进墙内,与园林连成一片。格拉斯兰太太每年拨款三万法郎兴建这项工程,它至少需要七年,建成之后,这座美丽的森林将免交当局对私人无围墙树林的管理费。加布河谷的三口池塘到那时将纳入园林之内。人们骄傲地把这些池塘称为湖,每个湖里都有一座岛。这一年,杰拉尔征得格罗斯泰特同意,为格拉斯兰太太准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他在最大的岛,即第二座岛上建造了一幢外表颇为土气,内部却十分雅致的小静庐。前银行家参与了这项阴谋,合作者还有法拉贝什、弗雷斯坎、克卢齐埃的侄子和蒙泰涅克的大部分财主。格罗斯泰特给静庐送去一套漂亮的家具。模仿沃韦①式样的钟楼在景色中显得十分可爱。法拉贝什和盖潘在蒙泰涅克木匠的帮助下,在冬天悄悄造好了六条小船——每口池塘两条——,并给船涂上油漆,安装好帆缆索具。

五月十五日这天,格拉斯兰太太请朋友们用过午餐,然后他们领她穿过五年来被杰拉尔象建筑师和博物学家一样精心修整、变得美丽如画的园林,朝加布河谷的漂亮牧场走去,那儿第一口湖的湖边漂着两只小船。这个牧场有几条清亮的溪水浇灌,位于成阶梯状排列的秀丽小山谷的底部,加布河谷的谷口。树林经过巧妙的开发,或连成一片,苍葱翠郁,或疏密有致,悦人眼目,它环抱着牧场,带来一股愉悦心灵的孤寂气氛。杰拉尔一丝不苟地在一个山丘上重新建起位于布里格②公路上、受到一切游人赞美的锡永③山谷的木屋,作为城堡的牛圈和乳品厂。从回廊看得到工程师创造的景致,它在湖光水色中堪与瑞士最秀丽的风景胜地媲美。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上,万里无云;地面上,美丽的五月呈现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湖畔栽种的树木已有十年树龄:垂柳、山毛榉、桤木、梣木、荷兰白皮树、意大利杨、弗吉尼亚杨、白色和粉红色的荆棘、刺槐、枫树,株株都是上好砧木,按地形与树貌排列,枝叶间水汽氤氲,宛若轻烟。无波的水面,清可鉴人,如天空一般宁静,森林高大的丛丛绿树倒映于水中,清朗的空气里清晰地显出树梢的剪影,与下方裹在漂亮薄纱中的小树林相映成趣。湖泊被坚固的围堤隔开,有如三面银光闪闪的明镜,悦耳动听的流水从一个湖飞泻到另一个湖。循围堤可从此岸抵达彼岸,而无需绕过峡谷。从木屋的通道口看得见白垩质的贫瘠公地的荒原,从最高一层阳台望去,宛若一片汪洋大海,与湖泊和两岸青翠欲滴的自然景物恰成对照。韦萝妮克看到朋友们快乐地向她伸出手,扶她登上最大的一条小船,她热泪盈眶,无言地任人把小船划到第一道围堤。正当她上堤准备乘第二条船时,她看见了庐舍和与全家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格罗斯泰特。

①瑞士莱芒湖畔的城市。

②③布里格和锡永均为瑞士城市。

“难道他们希望我惋惜人生吗?”她对神甫说。

“我们希望您不要死,”克卢齐埃回答。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她反驳道。

博内先生朝他的忏悔者投去严厉的一眼,使她不禁自省。

“请让我关心您的健康吧,”鲁博用柔和的声音对她祈求道,“我有把握为本乡保住它的荣耀的化身,为我们的全体朋友保住他们共同生活的纽带。”

韦萝妮克垂下头,杰拉尔缓缓朝湖心岛划去,这是三个湖当中最宽阔的一个,溢满的第一个湖哗哗的流水声从远处传来,给美妙的景色添了一副歌喉。

“你们要我与令人心醉的大自然告别是很有道理的,”她看见株株树木枝繁叶茂、湖岸掩映其中的美景时说道。

朋友们闷声不响,以示他们不敢苟同,博内先生又朝韦萝妮克望了一眼,她轻盈地跳上岸,装出快活的神气,不再闷闷不乐。她重新尽起城堡女主人之谊,亲切地接待宾客,格罗斯泰特一家在她身上又认出了当年那位美貌的格拉斯兰太太。“她肯定还能活下去!”她母亲俯在他耳边说。在这个美好的节庆之日,在这片仅靠大自然提供的资源创造的佳色美景之中,似乎什么也伤害不了韦萝妮克,然而她却受了致命的一击。众人应于九点前后经过牧场往回返,牧场的条条道路与英国或意大利的公路一样美,令工程师十分骄傲。清理平原时堆在道边的大量石块为精心养路提供了条件,五年来道路几乎铺满了碎石。车辆停在平原那边最后一个小山谷的谷口,裸岩峰山麓近旁。套车的牲口全是在蒙泰涅克饲养的第一批可以出售的马。种马场场长为城堡马厩训练了十来匹,试马也是庆祝生日的一个节目。格罗斯泰特送给格拉斯兰太太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驾车的四匹最俊美的马套着简单的鞍辔,用前蹄踢着镫子。晚餐后,这群快活的人到一座小木亭里喝咖啡,亭子按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的一种亭子仿造而成,位于岛的尖端,从那里可以俯瞰最后一口池塘。护林人科洛拉不能胜任蒙泰涅克护林队长的重任,由法拉贝什接替,他的房子和法拉贝什经过修缮的旧居成为园林中的一景。尽头的加布河大坝使人们的视线驻留在一大片葳蕤葱郁、鲃鲃向荣的草木之间。

从那儿,格拉斯兰太太似乎看见他儿子弗朗西斯在法拉贝什培育的苗圃附近;她用眼光搜寻他,却没有找到。吕番先生指给她看,她儿子正沿着湖畔与格罗斯泰特的几个曾孙玩耍。韦萝妮克担心发生意外。她不听任何人劝阻,走下亭子,跳上一只小艇,让人划到围堤靠了岸,跑去找儿子。出了这件小事,大家决定动身。德高望重的高祖父格罗斯泰特第一个提议到顺着起伏的山势环绕另外两口湖的清幽小径上散步。格拉斯兰太太远远瞥见一个戴孝的女子把弗朗西斯抱在怀里。从她帽子的形状和衣服的式样看,大概是位异域女子。韦萝妮克胆战心惊,呼唤儿子回来。

“这女人是谁?”她问孩子们,“为什么弗朗西斯离开你们了?”

“这位太太叫了他的名字,”一个小姑娘说。

这时,走在大伙前面的索维亚妈妈和杰拉尔来到跟前。

“这女人是谁,亲爱的孩子?”格拉斯兰太太问弗朗西斯。

“我不认识她,”孩子说,“但是只有你和姥姥才这样拥抱我。她哭了,”他贴在母亲耳边说。

“要不要去追她?”杰拉尔说。

“不,”格拉斯兰太太一反常态,粗暴地回答他道。

杰拉尔领着孩子们赶到众人前面去,让索维亚妈妈、格拉斯兰太太和弗朗西斯单独待在一起,这一体贴的举动很受韦萝妮克赏识。

“她对你说了什么?”索维亚妈妈问外孙。

“我不知道,她讲的不是法语。”

“你什么也没听见?”韦萝妮克说。

“啊!她说了好几遍dearbrother,所以我记住了。”

韦萝妮克挽起母亲的胳臂,握着儿子的手;但走了几步便没了力气。

“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大家问索维亚妈妈。

“噢!我女儿生命有危险,”奥弗涅老妪用深沉的喉音说。

格拉斯兰太太被抬上车;她叫阿莉娜带着弗朗西斯上车,并指名要杰拉尔陪伴她。

“我想您去过英国吧?”她清醒过来后问他道,“您懂英语。dearbrother是什么意思?”

“这谁不知道?”杰拉尔喊道。“它的意思是:亲爱的兄弟!”

韦萝妮克向阿莉娜和索维亚妈妈递了一个眼色,使她俩浑身颤栗;但她们克制住了激动的情绪。全体观看车队出发的人欢快的叫声,牧场夕照的壮丽图景,马匹雄健的步伐,后面车上友人的笑声,骑马跟车的人们坐骑的奔驰,这一切都未使格拉斯兰太太脱离麻木的状态;母亲催车夫快马加鞭,他们的马车第一个抵达城堡。待大伙儿聚到一起时,他们得知韦萝妮克紧闭房门,谁也不想见。

“我担心,”杰拉尔对朋友们说,“格拉斯兰太太受了致命的打击……”

“在哪儿?怎么受的?”众人纷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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