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古瓦·杰拉尔。

格罗斯泰特按照他当银行家的老习惯,在这封信的背面草拟了下述回信,并在信上郑重其事地注明已复二字。

亲爱的杰拉尔,我们无须讨论您来信中提到的意见,何况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使用了蠢人的字眼),我要向您提个建议,让您摆脱目前的恶劣处境。格拉斯兰太太是蒙泰涅克森林和森林所在的一长溜山岗之下寸草不生的高原的主人,她打算把这片广阔的产业利用起来,开发森林,耕种多石的平原。为了实施这项计划,她需要一个具备您的学识和热情的人,这个人既要有您的无私的献身精神,又要有您的实用观点。钱少工作多,用微薄财力做出巨大成果,改变一地的整个面貌,让富足之泉从最贫困的环境中喷涌而出,这不正是想构筑一篇诗章的您所期望的吗?您的来信情词恳切,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要您来利摩日看我;但是,我的朋友,您不要辞职,只要求脱离您的机构,向主管部门说明您将研究在国家工程之外归您管的问题。这样,您既不会失去任何权利,又有时间判断由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设计,并合格拉斯兰太太心意的大业是否可以付诸实施。我将亲口告诉您这些巨大变化若能实现您可以得到哪些好处。请始终信赖我对您的友谊。

格罗斯泰特谨上。

格拉斯兰太太给格罗斯泰特的回信只有几个字:“谢谢,我的朋友,我等着您的被保护人。”她拿出工程师的信给博内先生看,对他说:

“又是一名寻诊求医的伤员。”

神甫把信读了两遍,默不做声地在平台上踱了两三个来回,把信还给格拉斯兰太太,说道:“这是一颗美好的心灵,一个超凡出众的人!他说革命天才发明的学校制造无能之辈,我呢,我把这些学校称作怀疑论者的制造厂,因为即使杰拉尔先生不是无神论者,他也是新教徒……”

“我们以后问问他,”她说,他的回答令她震惊。

半个月后,时值十二月份,格罗斯泰特不顾天气寒冷来到蒙泰涅克城堡,向等得心焦的韦萝妮克和博内先生介绍他的被保护人。

“孩子,我十分爱你,”老人把韦萝妮克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带着老年人那股决不会冒犯女子的殷勤劲儿吻着她的手说,“是的,我十分爱你,所以才在这种天气离开利摩日;但是我一定要亲自把这位格雷古瓦·杰拉尔先生作为礼物送给你。他是合您心意的人,博内先生,”前银行家亲热地向神甫打着招呼说。

杰拉尔的外表极不讨人喜欢。他中等个儿,身材粗壮,照不雅的话说,是个缩脖儿;头发金黄,两眼发红,象患了白化病,睫毛和眉毛几乎是白的。他的面色和这号人的面色一样白里透亮,但一脸麻子和十分显眼的长条疤痕夺去了它原先的光泽;他戴着护目镜,大概苦读损伤了视力。他脱下宪兵穿的厚大衣,露出的一身打扮于他粗俗的相貌丝毫无补:衣衫不整,纽扣未扣好,领带打得歪歪扭扭,未换干净村衣,处处露出不修边幅的痕迹,多多少少全有点心不在焉的科学家们正为此受到人们的指责。和几乎所有思想家一样,他的举止和态度,发达的上半身和细瘦的两腿表明沉思的习惯造成了躯体的虚弱;但是,仿佛用卡拉拉①大理石雕成的前额却显出他那封信足以为凭的刚强毅力和活跃的智力。造化似乎留下这个位置,以便放进表明此人伟大、坚韧和善良的明显征兆。他长着和全体高卢血统的男子一样的塌鼻子。嘴唇线条刚毅笔直,说明他寡言少语,绝对守口如瓶;但是整张面孔因学习的劳累过早衰老了。

①卡拉拉,意大利盛产大理石的城市。

“先生,我们已经十分感谢您,”格拉斯兰太太对工程师说,“愿意到本乡来领导工程,除去知道在此地可以做好事而感到满足外,您得不到其他的乐趣。”

“太太,”他回答道,“一路上格罗斯泰特先生向我详谈了您的情况,我十分高兴能为您效力,我觉得在您和博内先生身边生活一定十分愉快。如果没人赶我走,我打算在此地终老哩。”

“我们将尽力不让您改变主意,”格拉斯兰太太微笑道。

“这是检察长交给我的证件,”格罗斯泰特把韦萝妮克拉到一边对她说,“他十分惊讶你没有给他写信。他迅速而尽心地满足了你的一切要求。首先,你的被保护人将恢复全部公民权;其次,再过三个月,卡特琳娜·居里厄将送到你这儿来。”

“现在她在哪儿?”韦萝妮克问。

“在圣路易医院,”老人回答,“她要等痊愈后才离开巴黎。”

“啊!可怜的姑娘病了!”

“这儿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情况,”格罗斯泰特说着把一包东西交给韦萝妮克。

她回到客人身边,挽起格罗斯泰特和杰拉尔的胳臂,把他们带到底层金碧辉煌的餐厅。她亲自在旁侍候,自己却不用餐。她来到蒙泰涅克后,立下了单独用餐的规矩,阿莉娜知道其中的奥妙,一直严守秘密,直至女主人生命垂危之日。

蒙泰涅克的镇长、治安法官和医生自然也受到邀请。

医生是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名叫鲁博,一心巴望认识利穆赞的名女子。本堂神甫希望为韦萝妮克组织一个社交圈子给她散心,并向她提供精神食粮,因此十分高兴把这位青年引荐到城堡来。鲁博与当今巴黎医科学校的毕业生一样,是个受过完美教育的年轻医生,本可以在首都的广阔舞台上大显身手;但是,野心在巴黎的明争暗斗令他胆寒,何况他觉得自己学识多于计谋,才能多于贪婪,温和的性格把他带回到外省的狭小舞台,他希望比在巴黎更快地得到赏识。在利摩日,他与陈规陋习以及顽固不化的主顾发生了冲突;于是他被博内先生争取过去,神甫见其相貌和蔼可亲,断定这是个应当属于他、并与他合作的人。鲁博身材矮小,一头金发。气色不佳;但一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生理学家的深邃和勤奋之人的顽强。蒙泰涅克只有一名当过外科军医的大夫,他对自己的酒窖比对病人更关心,而且年事已高,无法继续从事乡村医生的艰苦行业。眼下,他已是风中残烛。鲁博住在蒙泰涅克已有十八个月,深受人们的爱戴。但是这位德普兰①和卡巴尼斯②的后继者们的年轻弟子不信天主教,对宗教一直极为冷淡,而且不想改变态度。这使神甫大为失望,倒并非他这样有什么害处,他从不谈论宗教,工作繁忙成为他常常不去教堂的理由,他也毫无劝人改宗的热忱,表现得与最好的天主教徒一模一样;但是他拒绝思考一个被他视为超出人类智力的问题。神甫听医生讲泛神论是一切英雄豪杰的宗教,以为他倾心于毕达哥拉斯③的灵魂转生论。鲁博与格拉斯兰太太首次晤面,一见之下,他生出了最强烈的感受;科学使他从她的相貌、态度和面孔受到的摧残中揣摸到闻所未闻的精神痛苦和肉体痛苦,超人的毅力,经受人世风霜的巨大能力;他从中窥探到一切,甚至阴暗和故意遮掩的角落。他看出病痛正在吞噬这位美妇人的心;因为,正如从果子的颜色上可以猜到果内有蛀虫,医生能够从某些面包中辨识出有毒的思想。从这一时刻起,鲁博先生对格拉斯兰太太产生了深切的爱慕,他甚至担心对她的爱是否超出了友情允许的界限。韦萝妮克的前额,步态,尤其是眼神,富于男人们总能理解的表情,有力地暗示她对爱情已心如死灰,正如别的女子用相反的表情同样有力地暗示出相反的思想;医生对她顿然产生出骑士的崇拜。他与神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博内先生在心里说:“这可怜的不信教者对她一见钟情,他一定会变的。格拉斯兰太太比我更有说服力。”

①德普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名医。

②卡巴尼斯(1757—1808),法国医生和哲学家,具有唯物主义倾向。

③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580—500),古希腊数学家和哲学家。

镇长是位上了年纪的乡下人,餐厅的奢华令他目瞪口呆,与全省最有钱的人之一同席进餐使他大感意外,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礼服,显得不大自如,精神上越发感到拘束;身着孝服的格拉斯兰太太在他看来威严之至;因此他一声不吭。他原是圣莱奥纳尔的农夫,后来买下镇上唯一可以住人的房子,亲自耕种附属的田地。虽说他能读会写,但倘若治安法庭的执达吏不来给他当助手,他是无法胜任职务的。因此他热切希望设立一个公证人的职位,以便把身上的重担卸给这位司法助理。但是蒙泰涅克乡很穷,开办事务所几乎没有必要,当地居民因而受到县城公证人的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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