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这样,”法拉贝什接着说,“我挺走运:我没抽到签去杀被判死罪的人,我从未投票赞成处死任何人,从未受过惩罚,没有遭人厌恶,我和接连派给我的三个伙伴相处融洽,他们三人对我既爱又怕。可是,太太,我人还未到苦役监就出了名。一个烧脚匪嘛!大家以为我是这伙强盗中的一员。我见过别人烧脚,”法拉贝什稍停片刻,又低声说,“但我从不愿意参与其事,也不愿意接受偷来的钱。我不过是个逃避兵役的人。我帮助同伴,侦察,打斗,在偏僻地点放哨,或充当后卫;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杀人!啊!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博内先生和我的律师,所以审判官们清楚我不是杀人犯!但我毕竟犯了大罪,我做的事没有一件不违法。我的两个伙伴早就说过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在苦役监,您知道,太太,什么也比不上这个名声,包括金钱在内。为在这个苦难的共和国求得安宁,一次谋杀便是一张护照。我未做任何努力消除这个看法。我心情悒郁,听天由命;看到我的神色,别人有可能上当,他们也的确上了当。我的阴沉态度,我的沉默,被视为残忍的征兆。苦役犯,职员,老人,青年,大家都尊敬我。我是牢房的主宰。我从未在睡觉时受到干扰,从未被怀疑告过密。我老老实实地按他们的规则行事:我从不拒绝帮忙,从未表露丝毫的厌恶,总之,我表面上和豺狼一起嚎叫,内心却向上帝祈祷。我的最后一个伙伴是个二十二岁的小兵,他偷了东西,然后开了小差;我和他共处四年,成了朋友;无论我在哪儿,他出狱后肯定会来找我。这可怜的家伙名叫盖潘,他不是恶棍,却是个冒失鬼,十年苦役会治好他这个毛病。噢!如果同伴们发现我坐牢服刑是出于宗教原因;如果他们知道我刑满后打算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去生活,不说出自己在哪儿,有意忘掉这群令人恐惧的居民,并且永远不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窄路相逢,那么,说不定他们会把我逼疯的。”
“可是,对一个受激情驱使的可怜而温存的青年,获特赦免于死刑……”
“噢!太太,对杀人犯没有完全的赦免!死刑先减为二十年徒刑。这太可怕了!尤其对一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人们不能告诉你等待你的是什么生活,死比这还强百倍。是呵,死在断头台上也算得上一种幸福了。”
“原先我不敢这样想,”格拉斯兰太太说。
韦萝妮克的面色变得如蜡烛一样苍白。她把额头靠在栏杆上掩住脸,就这样待了片刻。法拉贝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格拉斯兰太太站起来,以近乎庄严的神态注视着法拉贝什,对他说了一句令他大为惊异的话:“谢谢,我的朋友!”那声音使他心荡神驰——“但您是从哪儿汲取了生活下去和忍受痛苦的勇气呢?”她顿了一下问他道。
“啊!太太,博内先生在我的灵魂里装了宝贝!所以我爱他甚于爱世上任何人。”
“也甚于卡特琳娜?”格拉斯兰太太带着几分辛酸微笑着说。
“阿!太太,几乎一样。”
“他是怎么做的呢?”
“太太,这人的话语和声音制服了我。卡特琳娜把他带到市镇公地上那天我指给您看的地点,他一个人朝我走来,对我说他是蒙泰涅克新来的本堂神甫,我是他的教民,他爱我,知道我不过走错了路,还没有毁掉。他不想出卖我,只想搭救我;总之他对我讲了一席令人回肠荡气的话!这个人,您看,太太,他用逼你作恶的人的力量规劝你行善。他向我宣布,这可怜而亲爱的人,卡特琳娜已有身孕,难道我要让两个人含垢忍辱,惨遭遗弃?”那么,我对他说,“这两人将和我一样,我是没有前途的。”他回答我说,如果我拒不悔过自新,等待我的是两个坏前途,一个在彼世,一个在人间。在人间,我将死于断头台。如果我被抓住,在法庭上是无法替我辩护的。相反,如果我利用新政府对逃避兵役案件的宽容态度;如果我自首,他保证救我一命;他将为我找一名好律师,用十年劳役清偿我的罪过。然后,博内先生对我谈了来世的生活。卡特琳娜哭得象个泪人儿。“您瞧,太太,”法拉贝什伸出右手说,“她把脸贴在这只手上,手全被泪水沾湿了。她恳求我活下去!神甫先生答应使我免遭凌辱,为我和孩子在此地安排甜蜜幸福的生活。最后,他象对小孩子似的给我讲授了教理。三次夜访后,他使我变得百依百顺。您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太太?”
这时,法拉贝什和格拉斯兰太太互相望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彼此抱着好奇心。
“嗳!”可怜的获释苦役犯又说,“第一次他走时,卡特琳娜丢下我去送他,剩下我一个人:这时我感到心灵里有一股自童年起未曾感受过的清凉、宁静、甜蜜的滋味,很象可怜的卡特琳娜给予我的幸福。来找我的这个可亲的人的爱,他对于我本人、我的前途、我的灵魂的关怀,这一切令我感动,使我洗心革面,眼亮心明。他和我讲话时,我一直顶撞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教士,而我们这些强盗,我们不是吃这碗饭的。可是,当我听不见他和卡特琳娜的脚步声时,噢!正如他两天后对我说的,我的心被圣宠照亮了。从那一刻起,上帝给了我承受一切的力量:监狱,审判,镣铐,押解,和苦役监的生活。我相信他的话,如同相信福音书,我把自己的痛苦视为要偿还的一笔债。当我过于痛苦时,我看到十年后树林中的这座房子,我的小邦雅曼和卡特琳娜。他没有食言,这位好博内先生。但是我失去了一个人。卡特琳娜没来苦役监接我,也没去市镇公地。她大概已经忧伤而死。所以我一直愁眉不展。现在,多亏了您,我将做有益的工作,我要全心全意地干,和我的儿子一起,他是我的命根子……”
“您使我明白神甫先生是怎样改变这个市镇的……”
“噢!什么也抵挡不住他,”法拉贝什说。
“对,对,我知道,”韦萝妮克一边简短地回答,一边挥挥手与法拉贝什道别。
法拉贝什走开了。尽管蒙蒙细雨一直下到晚上,韦萝妮克仍然沿着平台散步,度过了半天时光。她面色阴沉。当她脸部这样抽搐时,母亲和阿莉娜都不敢打断她。她在暮色中没有看见母亲正和博内先生谈话,他想出主意派她儿子去找她,以打断这阵极度的忧伤。小弗朗西斯搀着母亲的手回来。
她看到博内先生,不觉一惊,惊讶中掺杂着一点恐惧。神甫领她回到平台,对她说:“哦!太太,刚才您和法拉贝什谈什么呢?”
韦萝妮克不想撒谎,没有回答,反而向博内先生发问。
“这个人是您的头一个胜利吧!”
“对,”他答道。“征服他能使我赢得整个蒙泰涅克,这一点我没有看错。”
韦萝妮克握住博内先生的手,用悲痛得发颤的声音对他说:“从今日起您便是我的忏悔师,本堂神甫先生。明天我将去向您作全面的忏悔。”
“全面”二字透露出这女子在内心所做的巨大努力,对自身取得的可怕胜利,神甫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回城堡,一直陪她到晚餐时分,和她谈蒙泰涅克需做哪些大的改进。
“农业是个时间问题,”他说,“我仅有的一点农业知识使我明白了利用冬闲会得到何种好处。现在雨季开始了,不久我们的山岭将被白雪覆盖,您的工程就无法进行了,所以您得催催格罗斯泰特先生。”
博内先生煞费苦心,强迫格拉斯兰太太加入谈话,分散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她度过百感交集的一天后,几乎平静了下来。不过,索维亚妈妈觉得女儿过于激动不安,就在她身边过了一夜。
两天后,格罗斯泰特先生从利摩日派来一名专差,交给格拉斯兰太太下面几封信。
致格拉斯兰太太:
亲爱的孩子,尽管很难替你找到马匹,但我希望你对我给你送去的那三匹感到满意。如果你要耕马或挽马,则需到外地购买。无论怎样,你最好用牛耕地和运输。用马干农活的一切地区在马丧失劳动力后都要蚀本;而牛给使用它的农夫带来利益,不会造成损失。
孩子,我完全赞同你的事业:你将把心灵中耗精去锐的活动用于事业上,这种活动过去与你作对,使你日渐衰弱。但是,除了马匹外,你还要我找一个能够协助你,尤其能够理解你的人,这种人寥若晨星,我们外省是培养不出,也挽留不住的。教育这类高等动物是件旷日持久、靠碰运气的投机买卖,我们是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