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萝妮克来到护林员家,不可能不被发现,她的骑装碰着桔叶沙沙地响,两条矫健的猎犬立即狂吠起来;她把宽大衣裙的下摆掖在臂下,朝房子走去。法拉贝什和他的孩子正坐在屋外的一张木凳上,两人站起身,脱下帽子,态度谦恭,但丝毫没有低三下四的表示。

“我听说,”韦萝妮克专注地望着孩子道,“您尽心维护我的利益,我想亲自看看您的房子,苗圃,就在这儿问问您需要做哪些改进。”

“我听太太的吩咐,”法拉贝什答道。

韦萝妮克对孩子很鲃赏,他长着一副可爱的面孔,晒得微黑,棕色皮肤,五官端正,脸形椭圆,额头棱角分明,桔黄色的眼睛特别有神,齐额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脸颊两侧。这孩子身长近五尺①,比一般同龄儿童高。他的长裤和衬衣都用本色粗布缝制,穿得很旧的蓝粗呢背心缀着角制纽扣,上衣的呢子被谐称为莫列纳②天鹅绒,是萨瓦人通常的衣料。他没穿袜子,套着一双钉了钉子的笨重鞋子。这身行头与父亲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法拉贝什头上有顶农民的大毡帽,小孩戴着棕色的无边绒线帽。这孩子长相虽然聪明活泼,却自然地保持着在孤独中生活的人特有的凝重;他不得不使自己与寂静的林中生活协调一致。因此法拉贝什父子尤其在身体上发育得很健全,具有野人的出色特点:目力好,注意力集中,自制力强,听觉灵敏,身体灵活,心灵手巧。从孩子投向父亲的第一瞥中,格拉斯兰太太便看出无限的亲情,在这种情感中,本能溶于思想之中,最真实的幸福进一步肯定了本能的愿望和思想的审度。

①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325毫米。

②萨瓦省阿克河谷地。

“这就是别人给我讲起的那个孩子吧?”韦萝妮克指着男孩说。

“是的,太太。”

“您没有作任何尝试找回他的母亲?”韦萝妮克一边示意法拉贝什随着她走几步,一边问道。

“太太大概不知道我被禁止离开居住的市镇。”

“您从没得到过音信?”

“我服刑期满后,”他答道,“警长交给我一千法郎,这是有人每隔三个月给我寄来的几小笔款子的总额,按规定不能在我出狱前交给我。我想只有卡特琳娜会惦记我,因为钱不是博内先生寄的;所以我把这笔钱留下来给邦雅曼。”

“卡特琳娜的父母呢?”

“她走后,他们不再挂念她。他们照料小孩已经尽了力。”

“那么,法拉贝什,”韦萝妮克转过身朝房子走去,说道,“我去打听一下卡特琳娜是否还活着,待在哪儿,如何生活……”

“噢!不管她如何生活,太太,”这人轻声叫道,“娶她为妻将是我的幸福。有权挑三拣四的是她,不是我。这可怜的男孩还没有猜到他的处境,我们结婚将使他得到合法地位。”

父亲投向儿子的目光把这两个被抛弃或自愿离群索居的人的生活解释得一清二楚:他们相依为命,如同两个被抛在荒漠的同乡。

“这么说,您爱卡特琳娜?”韦萝妮克问道。

“即使我不爱她,太太,”他答道,“就我的处境而言,她对于我是世上唯一的女子了。”

格拉斯兰太太急急转过身,一直走到栗树林下,好象被触痛了。护林人以为她犯了小性,不敢跟过去。韦萝妮克在那儿待了将近一刻钟,似乎在观赏风景。从那儿,她瞥见激流所经的峡谷那一侧的大片森林,此时河中无水,布满石头,如同一条大沟,夹在从属于蒙泰涅克遍植树木的群山和另一片连绵的山岗之间,山岗互相平行,十分陡峭,寸草不生,山顶只有几株发育不良的树木。另一片岗峦上生长着几株枫树,一些模样怪难看的刺柏和欧石南,它是毗邻庄园的产业,属科雷兹省。一条林间小路蜿蜒于高低不平的谷地间,将蒙泰涅克县和两块地产隔开。植物难以成活的背阴面象道围墙,支撑着这条长山坡另一侧的大部分树林,干旱的山坡与法拉贝什的房子坐落的山坡形成强烈的对比。一边,崎岖不平,奇形怪状;另一边,形态优雅,起伏有致;一边,贫瘠的土地被横卧的大石块和光秃的岩石压住,冷漠无声地纹丝不动;另一边,深浅不一的绿树,此刻大多掉了叶子,但是颜色不同的挺秀树干从地面的每个皱褶直插云天,枝条随风摇曳。更耐寒的树木,如橡树、榆树、山毛榉、栗树,枝头依然挂着黄色、青铜色或淡紫色的树叶。

朝蒙泰涅克方向,山谷大大加宽,两道山坡呈巨大的马蹄铁形,韦萝妮克走去倚在一棵树上,从那儿望见条条小山谷排列得如同圆形剧场的阶梯座位,树梢好似剧场的观众,一层压着一层。这片美丽的景物当时在她园林的后身,此后便归入园中。朝法拉贝什茅屋这一边,山谷越来越窄,最后变成百尺来宽的山口。

格拉斯兰太太两眼无意识地游移于这片景物之上,它的美丽很快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她又朝房子走去,父子俩默默地站在房前,并不想弄明白女主人为何古怪地离开。她察看了房子,虽说是茅草顶,但建造的讲究超出预料,大概自纳瓦兰人不再关心这块地产以后便被弃置不用。狩猎没有了,护林队也没有了。虽然这房子一百多年来无人居住,但墙壁很结实:爬满了常春藤和攀援植物。法拉贝什获准在此居住后,请人给屋顶铺了茅草,自己给堂屋铺上石板,并搬来了全部家具。韦萝妮克走了进去,瞥见两张农家用的床,一口胡桃木大衣橱,一只面包箱,一个食橱,一张桌子,三把椅子,食橱架上有几只褐色陶土大盘,最后还有居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用具。壁炉上方挂着两枝枪和两个小猎袋。父亲为孩子做的一大堆东西令韦萝妮克深受感动:一艘军舰,一只小艇,一只木雕茶杯,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一只草编小匣,一个精致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和一串漂亮的念珠。念珠用李子核制成,每一面有个精雕细刻的人头:耶稣基督,十二门徒,圣母,施洗者圣约翰,圣约瑟,圣安娜,两位玛德莱娜。

“我做这些是为了让孩子在冬季漫长的夜晚有点消遣,”他抱歉似的说。

房前种着茉莉,贴墙的高茎玫瑰给二楼的窗户点缀上鲜花,二楼无人居住,法拉贝什用来储藏食品;他养了鸡、鸭、两头猪;他只买面包、盐、白糖和一些调味品。他和儿子都不喝酒。

“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一切情况和我的亲眼所见,”格拉斯兰太太临了对法拉贝什说,“使我对您很关心,这种关心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

“我看得出这是博内先生的意思,”法拉贝什用感人的语气嚷道。

“您错了,神甫先生还什么也没对我说,也许成就一切的是偶然,是上帝。”

“对,太太,是上帝!只有上帝能为我这样不幸的人创造奇迹。”

“如果说您过去遭遇过不幸,”格拉斯兰太太说,她出于女性的体贴周到,压低了声音,以免孩子听见,这使法拉贝什大为感动,“您的悔过,您的表现和神甫先生的尊重,使您有资格享受幸福。我作了必要的安排,以便完成格拉斯兰先生计划在城堡近旁创办的大农庄的建设工程;您将是我的佃户,将有机会发挥您的能力,您的积极性,并给您儿子派个工作。我答应您,利摩日的检察长将知道您是谁,辱没人格、妨碍您生活的放逐条件将会取消。”

听到这话,法拉贝什跪倒在地,渺茫的希望一朝实现仿佛使他遭了雷击;他吻着格拉斯兰太太的骑装下摆,吻着她的脚。邦雅曼看见父亲眼中的泪水,不知其故地啜泣起来。

“起来,法拉贝什,”格拉斯兰太太说,“您不知道我答应为您做这些事有多么自然。这些绿树是不是您种的?”她指着对面那座贫瘠干旱的山岗脚下几株云杉和一些北方松、枞树和落叶松说道。

“是的,太太。”

“那边的土好一些?”

“流水常年侵蚀这些岩石,给您留下一点疏松的土;我利用了这些土,因为道路下面的那一段峡谷是您的。这条路是分界线。”

“长峡谷的谷底有很多水吗?”

“噢!太太,”法拉贝什嚷道,“再过几天,多雨的时节一到,也许您能从城堡听见激流的轰鸣!不过,什么也比不上融雪时的景象。雪水从位于蒙泰涅克后面的那几部分森林中,沿着背靠您的花园和园林所在的那座山的几条大斜坡倾泻而下;总之,这些山岗的水全部流进峡谷,形成一股洪流。对您万幸的是,树木留住泥土,水从树叶上滑过,这些树叶到秋天象油布一样光滑;如其不然,这个小山谷的谷底就会加高,不过山坡也很陡,我不知道拖带的泥土是否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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