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时,她完全发育成熟,一切都定了型。父母个子不高,她也是中等身材;但是她的体态柔软轻盈,被画家们苦心寻找、经造化细细勾勒的曲线如此完美,尽管隔着内衣和厚厚的外衣,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那柔美的轮廓。韦萝妮克老实,纯朴,自然,一举一动毫不做作,更显出身段的优美。如果允许借用一个有力的司法术语,那么她正在“全部生效”。她长着奥弗涅女人的丰满的胳臂,客店俊俏女佣发红的、胖乎乎的手,与体形相称的大而端正的脚。在她身上正发生一种迷人的、神奇的现象,预示爱她的人将得到一位躲开众人目光的女子。这个现象或许是双亲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的原因之一,他们说她的美丽超凡脱俗,这话使街坊们大惑不解。最先发现这一现象的是大教堂的教士和走近圣餐台的善男信女。当强烈的感情在韦萝妮克心中爆发时,——她领圣体时的宗教热狂应当算作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强烈激情之一,似乎有一道内在的光把麻点抹掉了。儿时那张纯洁无瑕、光彩照人的脸重现出原有的美貌。尽管疾病给这张脸罩上一层粗糙的轻纱,它仍然神采奕奕,好象透进阳光的海水下一朵神秘地闪闪发光的花。韦萝妮克的变化转瞬即逝:小圣母的出现与消失和天主显灵一般。收缩性很强的瞳孔这时放大了,挤压蓝色的虹膜,使它只剩下浅浅的一圈,两眼变得象鹰隼一般炯炯有神,这样,眼睛的变形补足了面孔的奇特变化。是受到抑制的激情的狂澜,还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让通常在黑暗中才放大的瞳孔竟于大白天扩张,叫这双绝美的眼睛由碧蓝转为深褐呢?无论怎样,当韦萝妮克与上帝结合后从祭坛回到自己的位子,以原有的娇艳出现在堂区信友面前时,谁也无法对她漠然视之。她的美丽可以使最漂亮的女子相形见绌。这层肉做的面纱对一个痴情而又嫉妒的男子多么有魅力,它为妻子挡住众人的目光,爱神将揭开它,又让它垂下,蒙住得到允许的欢情。韦萝妮克弯成弧形的嘴唇红得象用朱砂描过,里面饱含着纯洁的热血。下巴额和脸的下部有点肥厚——照画家赋子该词的含义,根据相面术的严酷法则,这是情欲强烈得近乎病态的征候。又浓又密、变成栗色的头发,在端正而略显威严的前额上方,挽成一个冠冕状的漂亮发髻。

从十六岁到出嫁,韦萝妮克神情悒郁,喜欢沉思。在形影相吊的孤寂中,她和那些离群索居的人一样,只得审视内心排演的大戏:思想的进展,多变的画面,因生活纯洁而愈发炽烈的感情的飞跃。晴朗的日子,路过旧城街的人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索维亚夫妇的女儿坐在窗前,一边想心事,一边缝纫,刺绣,或在十字布上做绒绣。开裂的褐色窗台上鲜花朵朵,诗情浓烈,铅框里镶着彩画窗玻璃,她的头鲜明地显现在花丛之中。红润的脸有时被红锦缎窗帘的反光映照得格外鲜艳;好似一朵嫣红的花,俏立于她在窗台精心侍弄的空中花坛之上。这幢古朴的老房子因而呈现出更为古朴的情调:一帧少女的肖像,出自米埃里、凡·奥斯塔德、泰尔比尔和热拉尔·道①的大手笔,镶在他们爱画的那类残破不堪、古老粗糙的褐色窗框里。每当有个异乡人对这座建筑物感到诧异,驻足呆望三楼时,老索维亚把头探出窗外,直到超过凸出的外墙,这时他准发现女儿正在窗前。废铁商搓着手缩回身,用奥弗涅方言对妻子说:“喂!老太婆,人家鲃赏你闺女哩!”

①米埃里(1635—1681)、凡·奥斯塔德(1610—1685)、泰尔比尔(1617—1681)、热拉尔·道(1613—1675),均为十七世纪荷兰画家。

一八二〇年,在韦萝妮克单纯平静的生活中出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事对别的少女可能无关紧要,但对她的前途说不定产生了可怕的影响。有一个节日被取消,全城人照常工作,索维亚一家却关了店门上教堂,然后到郊外散步,路过一个书摊时,韦萝妮克看见了《保尔和维吉妮》①这本书。由于插图好看,她一时心血来潮买下它,父亲为这本要命的书付了一百个苏,把它揣进礼服宽大的口袋里。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发表于一七八七年,以法兰西岛(今毛里求斯)为背景,描写一对少年男女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你是不是该把书拿给副司铎看看?”认为一切印刷的书籍都有点象天书一样难懂的母亲对她说。——“我正是这样想的!”韦萝妮克爽快地回答。孩子彻夜未眠,阅读这部小说,这是法国语言中最感人肺腑的作品之一。书中描写了男女间半带《圣经》古风、无愧于洪荒时代的爱情,令韦萝妮克神魂颠倒。一只手——神明的手抑或是魔鬼的手?——为她揭开了一直遮住天性的纱幕。次日,隐藏在俏姑娘身内的小圣母发现她的花比前一天更美丽,她听见花朵象征性的语言,她心潮激荡地凝望蔚蓝的苍穹;泪水无缘无故地在眼眶里打转。在任何女子的一生中都有这样的时刻,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心领神会,一直默默无言的肉身专横地开口讲话;唤醒她们沉睡的第六感官的,并不一定是她们不由自主偷偷瞧上一眼而看中的男子;而往往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一个地方的风光,一本读物,瞥见的一次宗教盛典,一阵自然界的幽香,一个薄雾笼罩的清爽的早晨,一阕轻柔美妙的乐曲,总之在灵魂或肉体中某种意想不到的骚动。这位孤独的少女,幽居在这幢昏暗的房子里,由单纯的、土里土气的双亲抚养长大,从未听到过不得体的话,天真的头脑从未接受过任何邪念;在玛尔特修女和圣艾蒂安善良的副司铎天使般的学生心灵里,作为女子生命的爱情,是通过一本精彩的书,通过天才之手向她揭示出来的。对别的女子,读这本书不会有危险;对于她,这书比淫书更坏。腐蚀是相对的。有些贞洁高尚的天性因一念之差而堕落,由于未曾料到需要抵制,这个念头造成的危害就更大。

翌日,韦萝妮克把这本书拿给好教士看,教士赞成买它,因为《保尔和维吉妮》以天真无邪、拳拳童心享有盛名。但是,回归带的炎热和景色的秀美,一种近乎神圣的爱情所特有的近乎幼稚的纯真,对韦萝妮克产生了影响。作者温柔高尚的形象引导她崇拜理想,这个致命的人类宗教!她幻想有个象保尔的青年作她的情人,头脑中浮现出香气扑鼻的岛上令人销魂的情景。她孩子气地把维埃纳河上位于利摩日下方、几乎与圣马夏城关相对的一座岛称为法兰西岛。她在想象中为这岛创立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切少女都为自己建造这样的世界,并用自己的美德充实它。从此,韦萝妮克在窗前度过的时光更长了,她注视过往的工匠,由于父母地位微贱,她所能想到的男人只能是这些工匠。她大概已经习惯于嫁给平民百姓的想法,但她身上的本能,却拒粗野鄙俗于千里之外。在这种处境下,她不得不和所有少女一样为自己编写小说聊以自娱。说不定她怀着具有高尚纯洁的想象的人所固有的热情,抱有美好的想法,要把这些男人中间的一个变为高尚的、她梦寐以求的人,说不定她把看中的某个年轻人当作保尔,仅仅为了把自己疯狂的念头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正如潮湿空气中的水气,一遇霜冻便在道旁树木的枝头凝成冰晶。她恐怕跳进了深渊,因为虽说她常常好象从空中遨游归来,额头上留着明灿灿的反光,但更为经常的是,她似乎沿着一道激流走到悬崖的崖底,捧回一束在激流边采撷的鲜花。暖和的夜晚,她请老父陪她蹓弯,一次不漏地去维埃纳河畔散步,出神地鲃赏天空和田野的美丽,鲃赏落日红霞的灿烂,鲃赏沾满露珠的清晨的娇媚。她的思想从此散发出自然诗意的芬芳。原先头发扎成辫子,简单地盘在头顶,如今她把头发梳光,卷成卷。衣着也讲究起来。一株被大自然抛到一棵老榆树枝杈之间的野生葡萄,经过移植、修剪,在一个漂亮的绿架上缠藤爬蔓。

一八二二年十二月,年届七十的老索维亚从巴黎办事归来,有天晚上副司铎来拜访,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他说:“索维亚,想想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吧!在您这个岁数,不该把履行这个重要职责的时间再往后拖啦!”“可是韦萝妮克想出嫁吗?”老人惊愕地问。“爹,照您的意思办吧,”她垂下眼睛回答。“我们会给她找个婆家的,”肥胖的索维亚妈妈微笑着嚷道。“老伴,你干吗不在我动身前对我说呢?”索维亚接口道,“这下,我还得再去一趟巴黎。”在热罗姆-巴蒂斯特·索维亚看来,金钱似乎就是全部幸福,爱情从来不过是一种需要,而婚姻只是把自己的财产转给另一个自我的方式,他发誓要把韦萝妮克嫁给一个有钱的布尔乔亚,这个想法早在他脑瓜里成为一种偏见。他的邻居,那位有两千利勿尔年金的帽商,曾为接替他开业的儿子,向以模范的品行和基督徒的美德闻名全区的韦萝妮克求婚。索维亚没有和韦萝妮克谈就礼貌地予以拒绝。副司铎在索维亚夫妇眼中是个重要人物,在他提出该给他指导灵修的韦萝妮克找个婆家的次日,老索维亚刮了胡子,穿上节日的盛装,一句话也没对妻女说就出了门。她俩明白老爹找女婿去了。老索维亚直奔格拉斯兰先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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